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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俞明 | “ 建宁元年 ” 砖辨赝—以鲁迅遗编《俟堂专文杂集》为例

方俞明 兰亭书会 2023年08月13日 23:38
吾浙藏砖之风,肇于乾嘉而炽于道咸,踵陈雪樵、张叔未、冯柳东、六舟僧而起者,为严福基、吴康甫、吕尧仙、宋经畲,各家藏弆古甓,多为两浙所出。继历洪杨,兵燹累年,疮痍呻吟,然风流不衰,后起者尚有陆存斋、罗雪堂、吴石潜、邹适庐,品类益富,鉴赏弥精。真可谓官痴于斯,士痴于斯,僧痴于斯;古砖之存[i],百砖之考[ii],千甓之亭[iii],蔚然开浙中金石之生面,怡然成浙派印学之沃壤。流风所及,亦沐于吾乡之周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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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藏砖之始,启于越中,其东瀛归来之翌年,曾司职绍兴府中学堂监学,继擢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时在1910年9月~1912年2月。《俟堂专文杂集》题记云:

曩尝欲著《越中专录》,颇锐意蒐集乡邦专甓及拓本,而资力薄劣,俱不易致,以十余年之勤,所得仅古专二十余及打本少许而已。迁徙以后,忽遭寇劫,孑身逭遁,止携大同十一年者一枚出,余悉委盗窟中。日月除矣,意兴亦尽,纂述之事,渺焉何期?聊集燹余,以为永念哉!甲子八月廿三日,宴之敖者手记。

甲子为民国十三年(1924),则此记作距兄弟失和已整一年,愤懑之情,依旧跃然纸上。然自1912年2月鲁迅赴京莅任后,对越地砖甓之蒐集则端赖仍在绍兴的知堂襄助,《知堂回想录》之“金石小品”一文中说:

我在绍兴的时候,因为帮同鲁迅搜集金石拓本的关系,也曾收到一点金石实物。……金属的有古钱和古镜,石类的则有古砖,尽有很好的文字图样。

在同期的知堂《日记》中,更频见买砖拓砖事例。由此,1960年文物版鲁迅遗编《俟堂专文杂集》,以周氏兄弟共同的成果喻之,似无不可。而本文拟辨赝之“建宁元年八月十日造作”砖(以下简称——“建宁元年”砖),正是知堂1915年6~8月间陆续购买于绍城,手自传拓复讬寄鲁迅,并最终收录于《俟堂专文杂集》者。

辨赝首从“建宁元年”砖的出土时间和地点说起。王止轩太史《越中石刻九种》之“建宁墓砖五”曰:

右建宁潘延寿墓莂暨北乡五凤里墓砖各一拓,乃鲁丈卓叟[iv]所贻,其后墓砖四,则安昌冯子鹿伯所拓示也,光绪甲申同时出萧山县东杭隖山古圹中,建宁为东汉灵帝首祚,太岁戊申,历今甲申出土,实一千七百一十七年。当时仅见后四砖······而莂与五凤里一砖固未尝寓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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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轩为李越缦高弟,工篆隶,善金石,其记“建宁墓砖”之出土虽非亲历,却有所凭。故“建宁元年”砖实出土于光绪十年甲申(1884),地在杭隖山,亦作航隖山,今属萧山,东汉时归山阴北乡五凤里。《嘉泰会稽志》载:“五凤里,即今山阴北乡安仓镇”。安仓,今作安昌,属绍兴县。地名沿革,明晰于史志。同圹出土以墓莂为最珍(见图一),五墓砖中,当时仅见之四砖,不佞幸获目睹原拓本,砖铭释文分别为“建宁元年八月十日造作”、“马卫将作”、“大吉兮多所宜”和“大钱当千[v]”(见图二)。综览现存文献,可以确认,当时出土同圹五砖,皆无同文异模者。

又,光绪癸卯(1903)会稽徐维则拓赠顾鼎梅“建宁元年”砖一纸,其题记长跋曰:
建宁四砖出萧山县之航隖山,同时出土者,尚有一镜一墓志一墓莂,镜为土人所碎,维则犹见一残片,黝黑如漆,背有文字,今藏安昌某氏;志为县令萧公携去,闻已载入武昌矣;莂则曩年尚鬻于市,索值奇昂,卒未能得。此砖出土之时,购者趾相接,有山阴人冯某以原砖伪制,应四方之求。不一月,而浙中鑑藏者已家有其物,半赝品也。山阴沈氏味经堂(自注:沈霞西先生旧为遗经堂,其后人乃改为今名)藏是砖,为主人亲诣山中所取得,遂于戊子之冬,以四十朱提求售于维则,乃得之。光绪癸卯四月拓奉鼎梅先生审定之,爰记辜较于此。徐维则识于石墨盦。

徐维则字以愻,会稽人。光绪十二年始,蔡元培先生经田宝祺推介而入徐家为以愻伴读,兼为徐氏校雠八杉斋刻书,由是得以遍阅徐家藏书,学业大进。后蔡、徐二人同登光绪十五年(1889)己丑科浙江乡试举人。徐家既为士族,又为清季吾越钜富,而以愻更笃学好古,深谙金石目录之道,其家藏铸学斋钞本之精、石墨盦金石之富皆甲于越中。

徐氏长跋,虽自谦为辜较之辞, 然其以亲历者述说,备具要点——

一、“同时出土者,尚有一镜一墓志”,并述其归宿;

二、“莂则曩年尚鬻于市,索值奇昂,卒未能得”。以徐氏钜富而又好古之家,卒未能得,想见索值奇昂,当年必至天价;

三、“此砖出土之时,购者趾相接,有山阴人冯某以原砖伪制,应四方之求。不一月,而浙中鑑藏者已家有其物,半赝品也”。案:“此砖”指“建宁元年”砖,出土之时,购者已趾相接,原物当时即供不应求,非轻易可得,才有牟利者以原砖伪制,不一月,而浙中鑑藏者已家有其物,半赝品也,伪砖数量还很不少。此条尤其还点到了当时的伪制者——山阴人冯某;

四、“山阴沈氏味经堂(自注:沈霞西先生旧为遗经堂,其后人乃改为今名)藏是砖,为主人亲诣山中所取得,遂于戊子之冬,以四十朱提求售于维则,乃得之”。因为原物非轻易可得,直至出土四年后的光绪十四年戊子(1888)冬,徐氏才以四十银元之高价承沈氏味经堂让购一枚,砖为旧藏主人当年亲诣山中所取得,非赝鼎也。味经堂为沈霞西先生后人书铺店号,在郡城仓桥,沈氏数世业于蟫林,亦好藏书,其名籍甚浙东西,且一门多博雅君子,尤好金石。赵撝叔自记:“年十七始为金石之学,山阴沈霞西布衣复粲,第一导师也”[vi]。

真正的辨赝由此开始——

第一,前已述及,当时出土同圹五砖,皆无同文异模者。而细阅1960年文物版鲁迅遗编《俟堂专文杂集》,在第五页列“建宁元年八月十日造作”砖拓本二品,二者为同文异模;在第六~七页列“马卫将作”砖拓本三品,三者皆同文而异模。这是起疑之始,因其中必有赝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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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持疑而查阅知堂《日记》,摘录其购买“建宁元年”砖及同圹二砖的时间及简略内容如下:

1915年6月16日 在仓桥街得砖研一函,一元半,侧文曰“马卫将作”,盖汉砖也,与王止轩《越中古刻九种》所摹同,但上二字半泐耳。

1915年6月23日 在贯珠楼红木店得汉砖二,计洋一元,令为上蜡,约二十九取。文一曰“马卫将作”,一曰“建宁元年八月十日造作”,皆萧山杭隖山物,光绪丙申[vii]出土,距今共一千七百四十八年矣。

1915年6月30日 托杜萃昌文玩店求“大吉”砖,旧在一红木店,索值八元,今以三元得之……下午阿大为送砖来,拓二纸,文曰“大吉兮多所宜”,《千甓亭砖录》释作“大吉子多”砖,似未为得,此亦建宁物,同出杭隖山中。

1915年7月3日 ,又得“建宁”砖一,未上蜡,备贻赠他人也。

1915年7月23日,红木店人将“建宁”砖一,“马卫将”砖二来,季芾讬购者。“凤凰”砖也取来。

1915年8月8日,店人携“建宁”砖砚来,不值,留之去,晚拓砖砚,有铭,八分书八行曰“千载埋坯土,一朝登艺圃,一砖耳显晦,不常乃如此,寄语敲门人,宝此席上珍。”

1915年8月30日,红木店送断砖来,又“马卫将”砖一。

1915年9月6日,仓桥街店人以“建宁”砖砚检示,上有铭,侧又镌“古越航隖山第一砖研”九字,因已有,不收,且背、面皆有堂,雕琢太甚,也不取也。

由上可见,1915年6月16日至9月6日,在前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段内,知堂在绍兴郡城共获见“建宁元年”砖(砚)5枚,其中购入3枚。期间又购入同圹“马卫将作”砖5枚、“大吉兮多所宜”砖1枚。

三十年前,此砖出土时即购者趾相接,藏家半赝品,到三十年后,近三个月内知堂又能频频获见和购入。此亦辨赝之缘由。

第三,同样从以上摘录内容可知,知堂陆续购入3枚“建宁元年”砖的唯一价格记载,是1915年6月23日“在贯珠楼红木店得汉砖二[viii],计洋一元”,然此价格足以为知堂此期购入其余“建宁元年”砖之价格参考。而在此前27年,徐以愻以四十银元的高价才得沈氏味经堂让购“建宁元年”砖真品一枚。因殷墟甲骨、流沙坠简相继面世,而助燃金石学、文字学更为炽热的民国初期,此砖购价却如此低廉。此又辨赝之缘由。

第四,把徐以愻旧藏的“建宁元年”砖真品拓本与《俟堂专文杂集》中两品同文砖拓,并排着比较其形与神(见图三),可以最直观地判断出后者的真伪。由此,可以肯定地说,《俟堂专文杂集》收录的两品“建宁元年”砖皆为赝鼎!

[i]严福基《严氏古砖存》
[ii]吕尧仙《百砖考》
[iii]陆存斋《千甓亭古砖图释》
[iv]鲁燮光,字瑶仙,号卓叟,原籍萧山,寄籍山阴,治金石,好藏书。清季以县令历署山西,著《山右访碑记》一卷,辑《萧山丛书》。
[v]俞明案:“大钱当千”一砖前人固未作释读,不佞试释之。
[vi]赵之谦《补环宇访碑录·记》
[vii]此处知堂有误,应为甲申。
[viii]二砖一为“建宁元年”砖,一为“马卫将作”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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