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闻：他对古玺印的探究及创作，开垦出一片新的天地。
朱复戡传·评
[文] 刘一闻
朱复戡（1900—1989）原名义方，字百行，号静龛，祖籍浙江鄞县，生于上海。四十岁以后更名起，号复戡，另署伏戡。幼承庭训，天资聪慧。翰林王秉兰授以《说文》，督其临摹《石鼓》、钟鼎款识。七岁时，以石鼓文书体作八尺大字集联于上海怡春堂笺扇庄，适逢吴昌硕得见，不禁赞不绝口，称其为“小畏友”。一时“神童”美誉名传沪渎。十六岁加入由吴昌硕、李瑞清、吴待秋、俞语霜、任堇叔、程瑶笙等一大批当时海上著名金石书画家组成的“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交游于冯君木、沈曾植、郑孝胥、罗振玉、康有为等名士之列。此时，年青的他如鱼得水，见多识广，艺事益进。十六岁篆刻作品编入《全国名家印选》，十八岁出版字帖，二十五岁《静戡印集》问世，并由罗振玉署签，吴昌硕题写扉页。当时有前辈评曰：“临摹碑版，下笔即是。又工刻石，秦玺汉印，往往乱真。”可见其书法篆刻艺术的才华，在上海这块鸿儒硕彦聚集之地已崭露头角，名扬一方。
■朱复戡童年跟随翰林王秉兰先生学习《说文解字》、《石鼓文》
■1962年 朱复戡《石鼓文》册题跋
释文：宁波范氏天一阁藏北宋拓石鼓文，著名环宇，称海内第一孤本。儀徵阮芸䑓視學浙東，登天一閣借閱此拓，久久始歸。嗣后此本竟成复刻。明安國氏藏本除重文外共四百九十六字，較複刻本多三十七字，殆最早拓本矣。一代大师吴缶庐书学石鼓，数十年来，别开宗派。逝后翌年，此拓始出，缶老未及一见，孜孜一生，所摹写者，乃阮氏复刻本也。顷加校对乖误孔多深资遗憾。其门徒辈依样葫芦未能有所纠正，悞传悞贻害后人岂浅鲜哉。壬寅涼秋朱复戡书于岱麓
■朱复戡书石鼓文
■商务印书馆1925年出版的朱复戡《静戡印集》线装本上下两册
■朱复戡摹绘古玉彝器手稿
■朱复戡摹绘青铜彝器手稿
■1933年 朱复戡题宋岳将军《太子少保》印
■朱复戡所著的《说文古籀增补》手稿
朱复戡书法以篆文和草书见长，篆书得益于早年对石鼓和彝器铭文的研习，风格敦厚遒劲。草书取法黄道周、王铎，并以篆书笔法出之，气韵宽博开张。其篆刻，早年得到吴昌硕亲授，同时又受到赵之谦影响，这在其早年的《静戡印集》中可见一斑。如“春水草堂”“梅墟草堂”“杨庶堪印”“十鼓止载数骆驼”便酷似缶翁。再如“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般”和“安博湖涵”，似有赵之谦、徐三庚意味。朱氏的一些早年作品，虽然还未自成面目，但其佳作中，雄丽幽雅气息已昭然可见。由于早年积累了深厚的书法和文字学功底，步入中年后印风为之一变，用刀如笔，直追周秦两汉，尤其是对古玺印的探究及创作，注入了新的生机。他以古玺印为形式，取铜器铭文入印，用凿金削铁、力能扛鼎的“朱氏”刀法，开垦出一片新的天地。其白文印线条浑厚刚劲，朱文则凝练利落，而富有金属感，尤其章法一洗古玺印陈调，令人耳目一新。朱复戡的篆刻作品气势磅礴，古质雄奇，其中以仿古玺或汉印为主调的创作形式，是其风格的基本所在，我们可从朱氏的代表作之中去读懂他那独特的篆刻语言。如“身轻一剑知”“潜龙泼墨”“汪统忒翁信玺”“城汪氏之玺”“朱氏之玺”“汪氏潜龙”(见图A)等作，无论从刀法、字法、章法还是形式和气息上都有强烈的朱氏色彩。其结篆以钟鼎铭文或石鼓或两者兼用；用刀犹如镂金凿砚，锋芒毕露，兼有赵石（古泥）趣味。章法平中见奇，线条厚重，力能扛鼎。晚清的赵之谦、黄牧甫都是引用金文入印的高手，但朱复戡无论在结篆布局和用刀上皆有别于赵、黄两家。赵之谦以柔雅之美取胜，黄牧甫则以坚韧之美见长，而朱氏所表现出的是金文最本质的质朴、雄浑和敦厚之美（试以朱氏的“正修堂考藏记”(见图B)为例与赵、黄相比较）。在创作形式上，朱氏也有一番革新。民国印坛高手李尹桑（茗柯）、乔曾劬（大壮）都以取法古玺自出新意相标榜，但李乔两人的作品基本恪守正局格式，从根本上未能真正突破古玺印模式的藩篱。而朱复戡的过人之处在于将入印文字的笔致变圆浑为方棱，追求一种雄强、奇崛、拙朴的审美取向。他在这方面的得意言辞，常见于他的印章边跋之中。难怪当年马公愚先生赞其为“拟古玺乃千载一人”。
■春水草堂
■春水草堂 印面
■梅墟草堂
■杨庶堪印
■十鼓止载数骆驼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般
■安溥湖涵
图A
图B
朱复戡与陈巨来、方介堪等崇尚工细一路的写实派印人不同，他的创作不斤斤计较于笔笔到位而是追求总体效果，大体可称是一个写意派艺术家。话虽这么说，但是在朱氏的大量篆刻作品中也不乏令人叫绝的工稳之作。如：“秦诏铜量之楼”“岁丙辰吾以降”“疁城汪氏”“正修堂藏”(见图C)诸印，见刀见笔，耐人寻味，是朱氏以铭文、石鼓、秦诏、权量文字等入印作品中精巧一路的佼佼者。朱氏在章法的经营中时有出奇之招，有些印章的章法看似平稳，但总有一股灵动之气，例如，“车如流水马如龙”“平阳汪氏”“江山如此多娇”(见图D)，真是遣笔逸逸，章法自然的高手。这也许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所谓名师大家的不同凡响吧。可以这么说，当年的朱复戡，在书法篆刻方面的影响，或许不逊于同辈中的任何一位大家。
图C
■疁城汪氏 印面
图D
■车如流水马如龙 边款
■车马画像 边款我们在赏读艺术作品时，都应该有一个客观和理性的思考。从朱复戡的书法、篆刻创作理念与审美意识上作分析，他与吴昌硕、齐白石相类似，强调气势，追求力度。这样，作品中往往缺乏一种最具细细赏玩的内涵和意韵。到了晚年，朱复戡的印章更不时地流露出一些个人习气，创作陷入程式化，个别印章布局沉闷，用刀琐碎，线条木讷，完全失去了他“黄金时期”的那种鲜活和灵气。尤其是在印章边栏的处理上，刀痕毕见，刻意制作的痕迹一览无遗，这些都是为后学者所不足取的。提出这一意见，作者丝毫没有轻贬朱翁之意，自然也动摇不了他在现代篆刻史上的地位。恰恰相反，我们看待任何事物都应该持有一分为二的唯物主义观点，尤其是艺术鉴赏和拜读名家名作时，千万不能爱屋及乌。只有以严肃的态度来研究和解读名家的作品，才能避免盲目崇拜，真正达到在艺术上有所获益，为我所用的目的。
■朱复戡篆书《重建秦始皇泰山刻石》全文拓本
■朱复戡篆书《泰山刻石》
■1985年 朱复戡设计《中华鼎》及铭文手稿
■1962年 朱复戡篆书联句
朱复戡先生一生为后世留下了宝贵而丰富的艺术作品，如《朱复戡大篆》《朱复戡草书千字文》《朱复戡修改补充草诀歌》《静戡印集》《复戡印集》《朱复戡篆刻》以及《朱复戡金石书画选》等。晚年，他在青铜器鼎彝的考证、铸造以及对山东一地《泰山刻石》《峄山刻石》的修复方面，皆作出了历史性的功绩。
二〇〇三年八月六日
■晚年的朱复戡先生朱复戡
（1900年9月22日—1989年11月3日）
原名義方，字百行，號靜龕。40歲後更名起，號復戡。祖籍浙江鄞縣梅墟，生於上海。師從南洋公學（上海交通大學前身）總理張美翊。十七歲參加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成為早期會員。與吳昌碩、沈曾植、馮君木、羅振玉、鄭孝胥、康有為等過從甚密，獲益良多。遊法歸國後任上海美專教授、中國畫會常委、山東省政協委員、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國際技術經濟研究所上海分所高級研究員、上海交通大學兼職教授、上海佛教協會顧問、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理事、西泠印社理事、山東省文史館館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