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文艺青年眼中,海子诗中的世界就是他们心中牵牵念念的世界,海子笔下的生活,就是他们所能想到的诗意浪漫的生活。
如果在这些文艺青年们的精神餐桌上再加上《生活在别处》这么一道充满欧洲风情的异域甜点。一句“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就足以让无数文艺青年放下手头的工作,订购明天的机票。
无论海子的“从明天起”,还是昆德拉的“在别处”,都是对现实生活的割裂与背弃。
从明天起,是对现在的否定;生活在别处,是对脚下土地的否定。
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其实质是游牧、渔猎民族的文化基因在当代社会的投射与隐喻。数千年以来,游牧、渔猎民族逐水草之居,迁徙掠夺式的生活方式让其始终能得到最丰美的水草,抢掠更多的女人、财富与牛羊,繁殖更多的后代。
在科技的加速下游牧、渔猎民族被卷入现代社会,过上了定居生活,然而数千年形成的的文化心理、迁徙与掠夺习性,让游牧、渔猎民族的后代不适应并排斥现代生活。这种看起来一成不变的生活不是他们种族基因记忆里的那种生活,所以昆德拉说,生活在别处。
对于游牧、渔猎民族,生活在别处意思是说,远方有水草、有人口、有财富、有肥美诱人的傻狍子。
对于文艺青年,对于傻白甜,生活在别处的意思是说,远离亲人与家园,把自已这块肥肉送去野兽出没的远方。
海子以梦为马,周游世界,接续的不是庄子“逍遥游”式的隐逸生活,更不是苏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田园诗式的生活。他嫁接的是西方荷马“游吟诗人”式的西方文化。
这种嫁接是危险的,海子的根在有几千年历史的文化土壤里,他的花却要开在西方虚无缥缈的文化幻境之中。海子诗中的房子,诗中的春暖花开,是中国定居文化、农业文化传统在他生命中割舍不断的血脉。海子诗中春暖花开的海边房子,却是身处黄土文明的文艺青年对海洋文明的憧憬,这是一种脱离中国文化环境、脱离现实基础的憧憬。
海子的诗,记载的是无法接驳的灵魂,无家可归的精神。
陪伴海子走完最后一程的,是他精选的四本书:《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康拉得小说选》,关于信仰、哲思、海洋与探索。
文化精神的变异,让海子这个文艺青年,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作为羔羊的献祭。
真正实践“生活在别处”的中国文艺青年,是三毛。三毛与荷西所谓的“爱”,终究未能突破动物性的“肉欲之爱”,未能突破宗教意义上的,“国际姻缘”意义上的形式之爱,它突破不了种族的文化界限。
对于牧羊人的羊群而言,它们的文化天空是草地、鞭子与主人。羊与羊之间是没有文化隔阂的。
传统中国人“男耕女织”田园诗式的生活方式,以及在其基础上形成的文化伦理,是以家国、土地、劳作、繁衍为现实基础与沟通媒介的。在这种现实主义文化土壤中,人与人的沟通,人与自然的沟通,也同样是没有障碍的。
生活是今天,生活在此处。这是现实的维度,这是生活的当下。
三毛的悲剧在于,荷西不可能变成中国文化所塑造的“人”,而中国文化环境长大的三毛,以基督徒和上帝之羊的身份与荷西一起生活,不可能抹去其文化意义上“人”的身份,而真正变为“羊”。文化意义上的人难以完成向羊的退化,无法实现与“上帝之羊”的交流,所以三毛与荷西所谓的“爱情”无法成就她人生的圆满,她只能孤独的生,绝望的死。
对于三毛而言,在文化隔离的鸿沟中,她“深爱的”荷西,与一只温顺体贴的金毛犬,其实并无多大区别,在他们之间,人的文化性与社会性,并没有充分体现与达成。“别处的撒哈拉”、“别处的荷西”和别处的“生活日记”,都是三毛的卖力表演,都是现实生活的撕裂,都是在一步步走向寂灭。
李敖评价三毛:三毛所谓帮助黄沙中的黑人,其实是一种“秀”,其性质与影歌星等慈善演唱并无不同,他们做“秀”的成分大于一切,你绝不能认真。比如说,你真的信三毛是基督徒吗?她在关庙下跪求签,这是哪一门子的基督徒呢?她迷信星相命运之学,这又是哪一门子的基督徒呢?……所以,三毛的言行,无非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乡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国际路线和白开水式的泛滥感情而已,她是伪善的。
三毛毕竟还去过撒哈拉,有过荷西这个金毛宠物作伴。海子在现实生活中,解决不了文化人格转化的痛苦,脱离不了中国文化环境的包裹。为了对抗这个环境,他虚拟了爱情,虚拟了王国,虚拟了梦想,虚拟了整个世界。
作为诗人,超越常人的敏感让他比谁都清楚,虚拟世界取代不了真实世界。当虚拟世界的行为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的时候,真实世界却成为无法面对的痛苦。
海子与三毛的悲剧,是背叛现实生活与文化环境所付出的代价。文化不是作为虚无的存在,而是真实历史和现实社会在精神领域的投影。历史与现实的存在,让西方宗教的虚影无法遮蔽由中国文化塑造的灵魂。脱实向虚、虚拟世界的过程,也是与现实社会“天人一体”的生命终结的过程。
最激烈的命运属于顾城。他比海子和三毛都要幸运,海子没能“生活在别处”,他做到了。三毛的爱情是跨越文化物种的,他和谢烨的爱情是门当户对的。
因不满儿子抢占了妻子属于自己的爱,顾城杀死妻子,然后自戕。这个童话诗人,创作并毁灭了自己纯粹至极而又残酷至极的爱情童话。
一个出生于中国的知识分子,未能从中国丰厚的历史文化中汲取智慧实现人生的价值,却溺亡于自己创作的童话中。说其天真,不如说是幼稚。
生活不是童话,不是可以抽象、剥离的物体,不是纯粹的精神之境,它是历史的延续,是文化的积淀,是现实的存在。
聂鲁达在《马楚比楚高峰》中写道:“从空旷到空旷,仿佛一张未捕物的网”。
印加帝国的悠久历史与辉煌文明, 在作为殖民者后裔的诗人这里空无一物。这是文化隔绝造成的时空空白与价值空白。
但在中国,文化与历史则以另一种形式展现,血脉相连。
郑思肖的无根兰花,表达的是一种国破家亡的命运。而在三毛、顾城、海子这里,他们要主动斩断自己的文化之根,抛弃原有的文化国度,把现实生活移植到那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西方人的上帝和他们的宗教,是他们发明与传承的文化基因,是构成他们精神生活的支柱。他们需要这个虚无的东西来凝聚他们的社会和族群。拥有现实主义文化基因的中国人不需要画蛇添足的发明一个虚无的上帝来指挥自己。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下,没有这个植入的精神怪物的存在空间,更无法接受这个虚影遥控人生。文化背叛者和异教归化者的双重身份,撕裂了海子们文化人格的完整性。
三毛、海子、顾城三位知名文青共同的悲剧命运,在于那个时代,历史虚无主义、文化虚无主义甚嚣尘上、泛滥成灾的社会思潮。
中国文化传统、价值观念被解构,把西式自由平等、西方宗教信仰、现实享乐作为传统精神食粮的替代品,这是三毛、海子、顾城等人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导向的基础,也是他们悲剧命运的病因所在。
在安卓系统上运行Windows,程序的不兼容只能导致系统的崩溃。
囿于时代的流毒不能自拨,背道而驰,于无道处寻道,向虚妄世界寻找现实答案,海子们的新概念生活尝试不仅未能开启有意义的人生,反而因为误入歧途而烛熄弦断。
在词与物未曾分离的文化中制造分离,在不存在彼岸的现实世界虚构彼岸,在生活日常之上建造绝对的精神之境,在自我主宰的人生中塑造怪力乱神来主宰自己的人生。
南辕北辙,目标错了,方向错了,走的越远,越难以折返,一旦跨出现实生活,就与真实人生永远诀别。
海子、三毛、顾城们并未走远,造成他们人格分裂、精神绝望的社会思潮也不曾消逝。
在各种新思潮的冲击之下,根植于传统的文化与观念,被不断膨胀的媒体与专家们抹黑为落后与保守的存在。
惟有现实的生活能对抗虚无,惟有此处的幸福能消解漂泊无依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