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从北平南返的路上,张大千不小心睡着了,又梦到了好久不见的挚友谢玉岑。

他梦见他们俩到了一个荒园,两人就近坐在棠梨树下,互咏黄水仙的诗。

突然大风四起,谢玉岑冷得发抖,面露难色,张大千追问发生了什么事,谢玉岑低头不语。

梦醒过来,张大千已经泪流满面,绘制了一幅《黄花水仙》,送给了谢玉岑的胞弟谢稚柳。

因为,他画得再好,这幅画也送不到谢玉岑本人手里。

直到现在,张大千依然无法接受,年纪轻轻的谢玉岑已经去世的事实。

1899年,谢玉岑出生在江苏常州,谢家是书香门第,专出才子;祖父、父亲、伯父皆工诗善文。

到了谢玉岑这一代,三妹谢月眉,花鸟圣手,弟弟谢稚柳,集学问、书画、鉴赏于一身,有“国宝”“鉴赏巨眼”之美称。

而身为他们的兄长,谢玉岑更是不得了,诗、词、书、画、文无一不精。

他的词,被誉为纳兰之后哀婉独胜,其书,以金文大篆被认为足可媲美吴昌硕的石鼓文,其画,更是独步画艺。

张大千赞扬:文人画,海内当推玉岑为第一!

明明出生名门望族,开局如此顺利,命运却在他8岁开始给他来了个大刹车。

谢玉岑8岁时,祖父谢祖芳患病去世。

也仅仅是过了四年,父亲谢仁湛意外离世,在父亲的百日里伯父谢仁卿过世。

一晃眼的功夫,家里只剩下祖母、伯母、母亲,弟弟妹妹们又还小,12岁的谢玉岑被迫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

而这,只是命运给他下达的第一封通牒。

1913年,也就是父亲伯父去世两年后,谢家老宅起火,父辈留下来的家产,包括收藏的字画全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在这个困难的时刻,表舅钱名山向谢玉岑伸出援手,愿意资助他好好学习。

钱家虽没有像谢家那么人才辈出,但钱名山也是个天才,人称“江南大儒”。

10岁能作诗,16岁考中秀才,19岁中举人,29岁登进士,被授翰林院编修,曾官至刑部主事。

钱名山将谢玉岑接到自己家中,手把手指导他,谢玉岑立下誓言:

三年愿读父书,百世期绳祖武,以此追念亡故的祖父、父亲。

这时的谢玉岑,远不可能想到,这个决定会在日后给他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

本身天赋不错,再加上名师开小灶,谢玉岑很快在画界横空出世。

自己一手培养的孩子成才了,钱名山也就要实施下一步,让谢玉岑“报恩”,毕竟他当初帮助谢玉岑的理由并不纯粹。

钱名山有意将长女钱素蕖嫁给谢玉岑,钱素蕖比谢玉岑小一岁,同样出身书香门第,自然也是门当户对。

没有父母之命,他们也早在私底下情投意合,然而怎么看都是般配的两人,却遭到了天命的反对……

谢玉岑的祖母将两个孩子的八字拿去给寺庙高僧算一卦,得到的结果却是:

男方命相大恶,女方的命相也不善,两人若硬要结成一对,怕是会相互折损寿命。

现在回头看,原来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也许他们要是没结婚,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一桩桩悲剧了。

1919年,谢玉岑和钱素蕖不顾天命,结了婚也生了孩子。

在长子谢伯子出生时,命运对他们俩的结合作出第一次“惩罚”。

长子是聋哑人,终生没法治愈,接着女儿不幸夭折,钱素蕖陆陆续续生了六个孩子。

谢玉岑一下子的担子就重了,先是在常州当了一段时间的家庭教师,之后只身去上海,在一所商业学校教书,又远赴北京谋生,来来回回奔波,收入依旧撑不起整个家。

后来,谢玉岑被温州第十中学聘请,讲授文学,大受欢迎,诗词书画更是轰动温州,这才真正算是在画坛打出了名声。

1922年,年仅23岁的谢玉岑就在报刊上刊登润格广告:“篆隶润格对联一元,条屏二元,八尺加倍,便面五角。”

1929年,教育部全国美展出品标价:

谢玉岑八尺屏六条120元,1933年书画明码标价,谢玉岑三尺13元。

要知道,同时期比谢玉岑年长的王师子三尺10元,跟谢玉岑年纪差不多大的王个簃,四尺也才8元。

在此之间,谢玉岑结识了这一生最合拍的挚友,他的邻居张大千。

两人1928年在上海秋英会上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当即结金兰之交。

当时,他们一起相约住在上海西成路西门里,互相成为邻居,楼上住着黄宾虹。

谢玉岑的胞弟谢稚柳,19岁到南京国民政府关务署工作,周末经常来上海,看兄长与张大千作画。

此时的谢玉岑、张大千春风得意,两人与汤定之、谢公展、符铁年、王师子、郑午昌、陆丹林结成九社。

上门求画的人络绎不绝,有时候张大千画不过来,就让谢玉岑代笔题诗。

张大千与张善孖合作的不少画,十幅里就有八幅是谢玉岑题的诗。

就连张氏昆仲出版画集,都是上门请谢玉岑在封面上题签。

以前他都是请德高望重的恩师曾熙题签的,曾熙去世后,张氏昆仲觉得能与恩师相媲美的,这世上只有谢玉岑一人。

而楼上的黄宾虹只能孤寂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张宅、谢家门庭若市,自己无人问津,心里默默坚信,50年后一定会有人懂他的画。

但谢玉岑早就看懂了黄宾虹的诗书画,夸赞黄宾虹:“新安更数黄夫子,诗句清冷夏石流。”

黄宾虹生前没有等来他的出人头地之日,谢玉岑也在慢慢走向末路……

由于谢玉岑在外奔波,家里大小事,包括孩子,全部都是妻子钱素蕖一手操办。

1932年,钱素蕖积劳成疾,不幸去世,年仅32岁,谢玉岑悲痛欲绝,急忙赶回家料理妻子的后事,

在为妻子守灵时,谢玉岑偷偷俯在棺柩上无声地哭着,随后抱着妻子生前的衣服,写下亡妻诗:

断肠才送别,有携泪,客中行,换瘦影春衫,回潮单舸,梦里平生,他乡乍惊花烂,掷流光,不信便清明。

儿子谢伯子曾回忆当时的场景,他听不见父亲的哭声,他是看见了他在哭,看见他抱着母亲棺柩的双臂小幅度地抖着。

“张大千为了宽慰他的悼亡之情,先后画赠荷花百幅(我母亲名素蕖)。

其中一巨幅五色荷花,用金粉在各种重彩花朵上勾上金丝和金蕊,绚烂夺目,风神绝世。”

钱素蕖去世后,谢玉岑常常自责,他在《亡妻行略》中说:

“且吾曩为诗文,喜藻饰;为书,喜古文。虫鱼鸟迹,诘屈聱牙,皆非妻之所深喜也。

吾今兹将从事三代以后书,齐梁以后文,以求妻之一盼,然而妻则终不可见矣。”

众人都劝谢玉岑续弦,谢玉岑给自己取了个号“孤鸾”,向大家郑重宣布:“报吾师,唯有读书,报吾妻,唯有不娶。”

常年累月的奔波劳碌,再加上丧妻之痛,谢玉岑很快就病倒了,患肺疾回老家养病。

为了离挚友更近一点,张大千也跟着搬到了苏州网师园,但再怎么近,两处仍相距80多公里。

然而,每隔一天,张大千就会带着一幅画去看望谢玉岑。

谢玉岑平生最爱吃水果,可水果性凉,生了病后不能吃。

张大千便每隔一天就画一张水果册页,带给谢玉岑,让谢玉岑望画止渴。

张大千一天又一天,一遍又一遍,叮嘱谢玉岑务必要好好活着,千万不能生悲。每到张大千唠叨这些的时候,谢玉岑总是笑着点点头。

可他还是失信了。

1935年3月18日深夜,苏州网师园中的双鹤频频发出尖锐的叫声,大风狂扫竹林。

张大千惴惴不安,一直没法入睡,突然被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吓了一跳,“意必是玉岑魂魄来相过我”……

张大千没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马不停蹄赶往谢玉岑家。

只见谢家挽帐高悬,屋里老人小孩哭作一团。

张大千顿感眼前一黑,双腿发软,扑通一下跪在谢玉岑的灵前,嚎啕大哭,哭声响彻整个谢家。

他不敢相信,英俊潇洒、才华盖世的好友,居然就这么甘心同他的家人、朋友、艺术告别,他才36岁啊。

谢玉岑的后事,几乎都是张大千与谢稚柳料理的。

张大千亲自为亡友的墓碑书写“江南词人谢君玉岑之墓”,还给谢玉岑扶柩送葬。

谢玉岑去世后,张大千频频梦到他,每次醒来都要马上作画一幅,送给亡友,光是去世那年的十月,张大千就画了三幅。

张大千将对谢玉岑的思念,全部倾注在与他相关的人身上,竭尽全力提携谢稚柳,收谢伯子入大风堂。

谢伯子曾回忆:

“抗战期间,大千师在成都得知我们一家避难上海,生活艰难,特地从在成都开的个人画展收入中,抽出500块钱寄给我们。”

在张大千及谢月眉、谢稚柳的帮助下,谢玉岑的几个孩子不仅健康成长,而且也都走上了他的路,其中尤属谢伯子最出色。

(谢伯子画作)

聋哑人的他,同父亲一样,诗文书画四艺皆出彩,学到了张大千的精髓。

冯其庸曾评:伯子先生画能似大千而得其神韵者,真国手也,常人岂易为哉!

命运真会戏弄人,父亲短命,孩子却一个比一个长寿,谢伯子活到了91岁,而他的姐姐谢钿活了101岁。

下面是谢玉岑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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