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10月
前言:我爱篆书
一、对看黄临散氏盘与原拓
二、黄之民学,学理不通
三、以金及简椟为媒体的文字形态关系之一例
四、黄书是当代现象
五、简评鲍贤伦写简椟与王镛写秦诏版
六、今人鼓吹不足信
七、书法史地位评价过程太复杂,学书者宜看字还是字
八、评书不能泛人格化
九、努力说自己的话
十、读帖是不平则鸣,合理表达控制欲的场地
我爱篆书。
40多年前,《常用字字帖》的篆书没有给我太多感受,1984年吴昌硕纪念邮票里的篆书却深深打动我。
那时报纸上填白经常是篆刻。我很喜欢。出黑板报,隔壁班同学用红粉笔写了篆刻一方。那个创意使我惊奇赞叹。
2016年以来,主要学习大王行草书、隶书、小楷名品的同时,我断断续续有机会学习练习篆书。
拉锯(看)的时间长,打仗(写)的时间短。
在书写上,篆书简单,隶书稍微复杂一点。一个人能会写行草书,只要学会认字,稍加注意篆书和隶书的形态,就可以写相应水平的篆书和隶书。
几年来,我也看一些清人至今的写法。
我注意到黄宾虹是80年代,从《傅雷家书》。当时没有图,只能想象。十年来,微信时代的帖子有图。
对黄的画,去年我曾经撰文,
【合作对话,深思慎取:《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和傅雷、朱良志的有关黄宾虹画评怎么读】
是详细阐述傅雷的画评方法不对,不是当代的专业的评画的方法。
本文记一下我对黄写篆书的看法。
对黄的字,就字论字地看起来:
写篆书,写线条抓结构。判断好坏很直接单纯:黄写的距离古人太远,这是显而易见。
黄为什么会写这么烂?黄在什么条件,什么情况,什么思想下,写出那样的东西?当时的人为什么那么看?后来关于他为什么有那么多喧嚣?
有个书友搬来了观点:“青铜器上的铭文在当时算是印刷体,清代以后的书法家临写,是手写体。从印刷体到手写体是一个艺术创作的过程,吴昌硕对石鼓文的加工和再造也是这样的。”
这观点,表达起来很有力,让人一听就记住。
实际不是这样。具体说来有这样几条原因:
第一、临金文,要写得像金文。如果不在意笔画形态,抄成什么样都可以,那就谈不上临。
第二、字体用途各个不同,很早就有。印刷手写的区分,是印刷发达以后的事情,区分的主要是媒介,而不是字体形态。无论比较工整的字,还是书写更加流便的字,都是书家的手根据情况和意图,可以写出来的。
第三、黄对自己把大篆写成这样有些说法。他的说法不符合历史现实,也不符合逻辑,分析如下。
有一些艺术家,例如康定斯基、马列维奇、蒙德里安,有些思想观念的指导。
他们当时的哲学不见得从今天看来能站得住:他开始探索神智学(Theosophy),试图通过艺术创作去表达宇宙万物内在潜藏的“纯粹真理”。
黄写大篆,也有一些说法:
“君学重在外表,在于迎合人。民学重在精神,在于发挥自己。所以,君学的美术,只讲外表整齐好看,民学则在骨子里求精神的美,涵而不露,才有深长意味。就字来说,大篆外表不齐,而骨子里有精神,齐在骨子里。自秦始皇以后,一变为小篆,外表齐了,却失掉了骨子里的精神。西汉的无波隶,外表也是不齐,却有一种内在美。经王莽之后,东汉改成有波隶,又讲外表整齐。六朝字外表不求整齐,所以六朝字美。唐太宗以后又一变而为整齐的外表了。借着此等变化,正可以看出君学与民学的分别。”
今天的西方的艺术家也不会按照蒙德里安他们的哲学来进行自己的创作了。
可是黄的说法今天还是有一堆人在貌似正经地说,不是仅仅作为艺术史的研究,而是以为可以指导现实。
所以需要认真思考黄这一套能不能站得住、以今天的认识能不能说得过去。
所谓“民学”,是二十世纪上半页,黄面对当时情况编出来的故事。
这个说法没有思想史的基础,也没有艺术史的支持。
”春秋战国时期,各种工整的篆体和各种潦草的篆体之间虽然没有明显的界限,但施之于礼器者以工整的篆体占优势,施之于日常用器、兵器、货币、陶器、简策帛书等以潦草的篆体为多。一般认为,前者用于庄重的场合,后者用于随便的场合。其实,诸侯盟誓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可是盟书篆体并不规矩。一字少则几个异式,多则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异式,何以潦草随便若是?寿春楚王铜器同样使用潦草的字体。可见,字之工整与否,当时并不限于哪种场合、哪个阶层使用的。习惯上认为,下层民众,具有简率的心理,总要把四平八稳的规矩打破,写字必草,草则具有革命性。但是,又有哪一种器物上工整的篆体出自王公贵族、士大夫之手?好象上层人物都是一本正经,而下层民众才会胡写乱刻。诚如是,诸侯盟誓岂不要从下层民众中选拔书记官,或者让隶人佐书么?又有什么材料能证明下层民众不写工整的篆体呢?下层人写了潦草的篆体或新体,就一定得贬其所用之字为隶书,这种见解末必合理。又有人发挥,隶书专供隶人、差人、皂隶、六国遗民使用。为自圆其说,把办公文的小官也算成徒隶。搞文化专政的秦始皇,一面要求书同文字,一面为下层民众、隶人、贱民们造或整理一种新字,专供他们使用,与自己推行的标准小篆平行,这大概是说者的一厢情愿。”
我认为从文俊的论述,是有说服力的。
黄之民学,虽说听起来容易接受,仿佛一句话说了三千年的书法史,过瘾啊!可经不起考验。
举一个例子:黄用内美外美统帅书法史,这是错误的。
几乎3000年前人写字,哪里有什么内美外美的概念?诚心诚意、深厚纯良写最好的就是。
古人写钟鼎文写篆书的时候,不是像黄宾虹臆想:分别内美外美。就是写出来让人认识;写得认真,让人记得;材料宝贵,下笔郑重。
假设古人手写是黄这模样,如何达到散氏盘上水平呢。
即使按照黄很成问题的说法,散氏盘是大篆,外表不齐而富有精神。黄写的拉拉垮垮、脱离原样、没有道理。
古人一件一件东西做得那么认真,是用心的制作,到了黄之君学民学已经荒谬,再兑变成一千年、几千件青铜器上的铭文都是印刷体,就更简陋错误了。
如果说:钟鼎文是金石器物上的,媒体和制作过程与书写在纸上不同,今天的人学习时要相应考虑媒体效果;这就更准确。
【以楚国金文《鄂君启节》为例:楚简传达了先秦时期的日常书写笔法】
认为,“通过《鄂君启节》拓片与郭店楚简墨迹之间的对比分析,我们就可以知道:所谓单独的金文笔法其实是不存在的,金文的笔法与先秦时代的简牍笔法是一致的。商代、春秋和战国前期的简牍墨迹资料虽然空缺,但我们通过楚简与同时代楚国青铜器文字的对比,就可以明白这样的道理:商代、春秋和战国前期的金文笔法,也必然与同时代的简牍墨迹用笔是完全相同的。”
考虑钟鼎文到纸上的媒体效果,书写的时候脱离造型、随性写出结构很差、笔触很烂的模样,并非在学习钟鼎文的精华。
觉得黄好,是个人的在某个时刻可能的可以有的意见。
例如我六七年以前也能体会到黄为什么那样子写……因为可以宣泄。
每个人都可以用黄的方法进行某种程度的心理治疗,而且不自觉地就会。
如果日常生活宣泄压力或者表达那种混乱不堪的节奏,可以采用黄的方法自己动笔。
例如就心理效果而言,想写到古人那么好,有压力;这不是人人愿意承受的。
沈尹默先生说他要脑子好的时候才能写字。
但是如果放松要求,仅仅是安静下来,例如现代社会的管理者或者每一个人都忙的当代家庭,有那么个时间,安静下来一 笔笔写字不追求质量……不要快,不要精彩,不要漂亮,只要安心写。
那么写成黄,每个人都可以的,为什么不尝试呢?为什么浪费自己脑筋、对着他那个样子称赞他写得好呢!这时候可学的是他的行为。
这是当代生活的一个现象。
自己试试去写写,写成黄那么烂不班;写得比他难看,倒是有点困难。而写成古人的样子,真正是需要琢磨用笔结构。
如果只是想慢下来或者无意中表达自己的情绪形成的笔墨,可能和黄的那种不讲究的劲儿差不太多。
这算不算知道古人的好和黄的好?我看可以算。 只不过有点出人意料而已。
今天人学篆书,只要是认真的,不会去学黄。史上乱写的尝试前仆后继,通通都失败了。无论当时被鼓吹得多厉害。
当代有几个学古人用自己的随意改造越写越丑,可以类比黄宾虹写散氏盘的,一是鲍贤伦学简椟书法:
【回 顾 | “大块文章”——鲍贤伦书法作品欣赏(高清图)】
详细分析见这篇文章:【读帖记24:从鲍贤伦小楷说其学书路径与目的之失】
二是王镛临秦诏版:
除了前面所谓内美说不成立,再举个例子:
第二条说民学云云,意思说那样乱写古己有之,
到了第三条又说,写意写篆是明末清初的创新。
那么这样写到底什么时候来的?有什么根据?与其找互相冲突的借口、试图建立不能自洽的逻辑,不如干脆说就是一个书家并不成功的尝试。
第三篇文章,东拉西扯,上天入地,说了这么多,可是无法用作品验证这些说法。说了太多听着似乎有理的空话;可是学理上站不住。说了一大堆,回答不了黄写这字的形态依据。
黄改写千年古人传统,愿意怎么写是他的事。
后来的人看到了,用听着冠冕堂皇可站不住的理由说话,不可取。
吴昌硕写石鼓,不是越写越不像。
关于黄宾虹,当代的喧嚣太多了。学习书法,避免可以今、以俗、以流行害古。只要认真看图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具体来说,对于学习者,是自己真的觉得黄这个好吗?是更想学黄,而不是学古人吗?
从线条美感而言,学书法如果是学结构用笔,黄是个反面教材。
读者不妨做一次阅读练习:看看谁在说他好、说什么、说的那个人是什么修养水平?没有说的黄的时人是谁?那个沉默的大多数在哪里、是否能说出是谁?
这里讲的这一大堆,哪一句能够站得住?哪一句是看图说话?
黄的时人对他为什么不批评而是沉默?想想,我读帖时评时人的字,就碰到多少麻烦啊。
事实上,只要留意,黄的时人或者相应的人留下了一些评论。
我上学的时候,老师陆俨少先生就曾给我们讲过,黄宾虹的艺术是一个垃圾桶。我觉得这个比喻很形象,里面有好东西,但需要艺术家自己去挑拣。他的书法是不成熟的一锅粥,学了很多,但没有自己的面貌,不懂的人却把他抬得很高;而他的花鸟画就太差了,看不出来好在哪里。
所以今天的学书者要么只看字不要谈地位;要谈地位要投入大量的功夫看明白艺术史艺术家是怎么推广的这个历史过程,才能批沙取金—-而绝大多数关于地位的谈法都是讲故事吸引外人。
黄宾虹编辑美术丛书,是在做编辑工作。
在故宫整理古画,是分类编录。
于明诠文说:“黄宾虹金文篆籀书法创作所达到的高度,似乎至今仍然不能成为人们的共识,这是我在编撰《中国书法全集》(黄宾虹林散之陶博吾卷)过程中深感遗憾的一个“痛点”。内中原因,绝不仅仅是“书名被画名所掩”这般简单,而是黄宾虹篆书之深刻奇妙太过超凡脱俗,无论结字、章法还是用笔、用墨,都绝弃了一般书家所难以摆脱的取悦视觉感官的外在形式。外貌形式的不规整、不炫技,甚至初看来某些点画糜弱破败以至邋里邋遢,加之融汇甲骨、古玺印及三代吉金、六国古文字字法之奇奥生僻,难免令人少见多怪或望而生疑。”
透露出来的信息是业内的人士,并不接受黄。
这篇文章后面的论述太出作者主观,学理不通。
能够实事求是的说黄写散氏盘差,已经是了不起的一步;说明学书的时候能够找到对应的东西进行比,而且不怕喧嚣,能够有根有据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毕竟所有这些古人、名人、别人,都不是自己。
自己获得一点真知,哪怕是很微小的,一点一滴的,也很重要。
比如说自己决定,临散氏盘的时候,应该怎样? 到底学什么? 其他这些人临的优劣。
书友又云:
“博采众长,我只关注他最优秀的那匹马就行了。不需要博采众短,那样根本忙不过来”。
如果不看过来,怎么知道哪是最好的?哪是不好的?所以这个说法听起来很对,实际操作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自己花功夫,脚踏实地的,看图说话,盲人摸象,一点一点。
认真看图,不要错过古人风景。
更不用为当今圈子里的人担心,别人日子过得好好的。
自己看图、提高自己认知,是根本。
黄活了他一辈子,学书者有学书者的一辈子。没有必要花那么多功夫试图给违背自己感受但是听到的吹鼓找站不住的理由。
每个人对着古人,勇敢走自己的路;没有必要对着前人歧路,大加赞叹。他走了他的,走了一辈子,走过了,已经得到了他的了。
学书者要走自己的路。
这是常见的做法。
在1和2之间,如果加进去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看图;那就了不起了,那就是真正自己的学习,自己的意见也就有了基础。
又有书友说,“黄宾虹篆书气质高古,风格独特,也不是一般人能把控的,如果基础不牢,很容易学来坏习气。”
这是个常见的说法。可是想想,什么是高古呢?黄相对古人不会高古。
【BCAF 对话 | 专访李翊云:I found words for something】
“我现在很多事情都是从语言的角度去想的。由于我现在日常使用的语言主要是英语,我在教学生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们很喜欢用一些big word(假大空)。他们用完了我就会问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我觉得他们并不知道这些词的含义,而只是不加思考地拿来使用。”
但是我理解,做到李翊云所讲的会很痛苦。当今充斥的谈书法和讲艺术的中文世界的话语都是这样。如果不用这些话语,简直就不可能发言,那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所以,怎么办呢?学书要说自己的话。
字在那里,每个人看就好,与别的看过的人不必然存在阶梯关系,看散氏盘、看篆书不必要经过黄;看黄是怎样,也不必要沿用由于水平参差、角度高下的第三者的说法。
有一个关于书法对话的假说:
对于书法欣赏和审美,每个人都常常有强烈的意见,从心理讲也可以说是一种控制欲,即见到的不是自己所愿的时候会有的情绪反应。
一种强烈的意见表达出来了,会激起听众的反驳和关注。
听众看到强烈的反应会不安,希望提供解释来安抚。常常是,那个解释不能安抚,反而造成更大的不安。
寻求理性化一个另外一方看来不合理的事情;而这个不合理的事情,谁都无能为力,没有人对这件事情负责,甚至这事从根本上没有一定的道理。
所谓的不平则鸣,也是一种控制欲(想让不受自己控制的事情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的释放。
我以为这个假说很妙,帮助我们看待今天的各种关于艺术和书法的谈话。
不可能有一个统一的正确,这是时代的进步。
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个个体观察到各种不如己愿。
通过各种沟通,大家各自自觉不自觉地向前走。
想让自己的主张被听到,得付出努力,进行社会的活动,运用可用的方法。
如果没有控制欲,反正别人随便怎么写,我写我自己的一一灭人欲,且不谈这是不是合理一一那没有动静了,也不是完全好玩的。
所以不如仔细思量,在今天互联网自媒体时代,每个人都可以有的表达的讨论的自由;以及对已经存在的媒体以及机构比如说报纸期刊学术研究等等存在的东西,作为读者享有的批评与讨论的自由。
思考在某个范围里的个体的责权利,比一概而论话语权或者是控制欲,会有意义一些。
这文章先写这么多。
很长一段时间,各种文化艺术思想的巨大体量(巨匠、昆仑)以及属于同一个生态的(文青、艺青、专家转眼变文盲)等等,形成的现象,值得检查和反思,等另外写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