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是一个人一生的最后见证,讲述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然而“为尊者讳”,它的真实性是存疑的,因其中不乏套话,文学价值往往也谈不上。
不过,北大历史系的罗新老师惊喜地发现,有一件堪称顶级作品的北朝墓志是个例外,这就是“魏故南赵郡太守李府君夫人崔氏墓志铭”。
罗新老师书房中的北魏女性墓志拓片,以及罗新老师主编的新书《彼美淑令——北朝女性的个体生命史》,崔氏的故事正是其中之一。没有those wonderful ladies,历史是不完整的。
这篇墓志的作者和志主有着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为此他不顾墓志的文体限制,以第一人称的形式直抒胸臆,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从而赋予了这篇墓志很高的文学水平。
崔宾媛墓志(来源:《墨香阁藏北朝墓志》)
在作者字字血泪的书写下,我们得以从中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北魏贵族女子——崔宾媛的一生。
墓志写道:“夫人姓崔,字宾媛,博陵安平人也,赵郡府君李叔胤之夫人”,清楚地交代了志主的名字和家世背景,这是博陵崔氏的女子崔宾媛。
我们先来看看墓志中文学性最强、史料性最弱的铭辞部分,就会发现它的与众不同,撰写者自称“余幼罗穷罚,天地崩离,夫人训抚,慈矜备笃”,这个“余”又是谁?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余幼罗穷罚,天地崩离,夫人训抚,慈矜备笃。余之姊又妇事焉。理艰鞠养,恩深罔极,顾覆之仁,绝世莫有。鲁之义姑,蔑以为喻。何虑幽寂,奄见今辰,仰慕慈颜,痛贯骨髓。”
结合上下文和史料我们得知,原来这是崔宾媛的娘家侄儿,是她的长弟崔逸的儿子——崔巨伦。崔巨伦以第一人称直接入场,自叙父亲崔逸和母亲郑氏去世之后,姑母崔宾媛对自己姐弟二人的抚养之恩,所谓“夫人训抚,慈矜备笃”。
不仅如此,崔巨伦的姐姐崔徽华因盲一目难以出嫁,是姑母崔宾媛出手解救,让自己次子李翼娶她。崔巨伦以感恩的语气暗示了这个背景:“理艰鞠养,恩深罔极,顾覆之仁,绝世莫有。”
崔巨伦姐弟父母早逝,崔家拟将姐姐崔徽华下嫁,这位姑母不能接受,根据《魏书·崔巨伦》传,她闻而悲感曰:“吾兄盛德,不幸早世,岂令此女屈事卑族!”
《魏书 (四库全书本)》,卷五十六,[北齐]魏收著
之后,崔巨伦借譬于刘向《列女传》中的鲁义姑姊(春秋时的鲁国义女,危急时刻放弃自己的孩子而救兄长之子),说明崔宾媛之举堪称义薄云天。
有了这样的铺垫,崔巨伦写自己因姑母之死而“仰慕慈颜,痛贯骨髓”,可谓水到渠成。
在崔巨伦的笔下,姑母崔宾媛天资不凡,德貌才具应有尽有,因而“举动成则,进退应规”,这在同龄女性中是非常突出的。具备了这样的个人条件,当然就会有与之匹配的婚姻。
崔宾媛十八岁嫁给李叔胤,婚后为人“御己卑冲,接事顺”。她伺候丈夫的祖母,深得她的喜爱,“逮事王姑封氏,肃恭妇道,朝夕匪懈,偏蒙爱念,衣服安之。”
在处理妯娌关系时也颇为得体:“事长谦柔,临下庄敬,闺门无间,穆如清风。”家务劳动的技巧和勤勉,也是她的强项,墓志称扬她“聪明多艺,女工妙绝,劬劳杼纴,未尝云已”。
在表彰了志主孝敬尊长(伺候老祖母)、和谐娣姒(接事三个妯娌)和勤于且善于家务劳作(杼纴女工)之后,墓志用与古之名媛进行比较的修辞手法,总结道:“虽马姬自强,焉能斯匹,敬姜不息,故何足论。”即便与古代名媛中的敬姜(春秋时公父文伯之母)、马姬(东汉明帝明德皇后)比较,志主崔宾媛亦未见得稍有逊色。
然而,婚后的崔宾媛,也接连遭受失去至亲的痛苦。第一是失去父亲。孝文帝太和九年(485),崔宾媛六十二岁的父亲崔辩死于平城。“于时夫人在赵,霖雨频仍,津梁泛绝。”崔宾媛因交通条件的限制,未能赶到平城扶丧东归,只在崔辩丧还故乡之后,才从平棘赶回娘家,参与丧葬事务。
平城遗址,图片来自大同市平城区人民政府网。
这一年崔宾媛的长弟崔逸最多也只二十六七岁,最小的弟弟崔楷年方九岁,二弟崔模也不会太大。崔宾媛以长女地位,在丧事中自然要发挥重要作用。墓志说她“遂乃躬执勤劳,亲开兆茔,辛劬备至,封隧克周”,甚至亲自参与了开土挖穴的工作,引得“宗门邑里,莫不哀叹”。
葬事之后就是守丧,“夫人孝慕绝人,毁几至灭,母弟劝箴,仅乃全性”,崔宾媛悲痛欲绝,全亏了母亲和弟弟们的开导劝解,才没有闹出人命来。经此一场悲伤哀慕,青春方富、正当茂年的崔宾媛,一下子显出了老态。“于时春秋廿有七,甫及终礼,玄发改素”,满头青丝,倏然披上了霜雪。
北魏司马金龙墓出土的石雕棺床,图片来自大同市博物馆。
第二件大事是崔宾媛长弟崔逸的去世。太和二十一年,崔逸以三十多岁的盛壮之年,肩负支撑崔氏门户的重任。当时恰逢孝文帝锐意改革,正在重用中原名族士人,可以说前路开阔,可是他突然去世,对于亲人的打击是非常大的。
三十九岁的崔宾媛眼看弟弟连个儿子都没有,所谓“既悲倾宝,又痛无传”,因而“友于之哀,实深恒痛”。她因长弟之死而在两三年的时间里戒食荤腥、不事修饰,“蔬食再周,面垢三稔”,以至于“当时见者,咸以酸怆”。
崔宾媛通婚关系
崔宾媛人生遭遇的又一个重大伤痛,是失去丈夫。崔宾媛成年以后,经历了北魏历史发生重大转折的时期。对崔宾媛娘家及夫家来说,影响最大的就是魏晋以来的华北士族格局得到北魏朝廷前所未有的尊重,博陵崔氏与赵郡李氏都得以入选第一等高门。
《魏书》记载她的丈夫李叔胤最早的官职是著作佐郎,后来“历广陵王谘议、南赵郡太守,在位九年”。在担任广陵王元羽的谘议参军之后,李叔胤回到赵郡李氏郡望所在的南赵郡担任太守,时间长达九年,也就是从孝文帝太和十七年(493)一直到宣武帝景明三年(502)。
回到著籍或郡望所在的州郡担任刺史、太守,通常是一种荣誉,更不用说实际意义上对家族利益还意味着保障与光大。这个时期崔宾媛发挥了贤内助的作用:“虽冰情霜操,本自怀抱,夙夜警戒,预有力焉。”
着裲裆文吏俑 北魏 北朝艺术博物馆藏
李叔胤死于景明三年,应该还在南赵郡太守任上。崔宾媛墓志记其事曰:“年始壮茂,奄婴釐毒。”这一年李叔胤四十六岁,崔宾媛四十五岁,中年丧夫之痛,自是强烈而深切,不过墓志没有在此多费笔墨,而是笔锋一转,描述李叔胤死后崔宾媛面对的艰难以及她的应对。
对崔宾媛来说,人生的确就此发生转变,她以后要带着女儿跟随儿子一起生活了。
丈夫去世之后,崔宾媛和子女在家乡一起生活了大约三五年。这段时间长子李弼到了寻求出仕机会的时候,按照传统,首先在本州(定州)担任上佐。李弼就和弟弟一起带着母亲以及尚未出嫁的妹妹到了洛阳。
崔宾媛在东安里大概生活了三四年时间。不幸的是,这几年并不全是好时光,甚至也许主要不是好时光。她在这里走完了人生最后的几年。
崔宾媛很重感情,娘家、夫家以及其他姻亲之家常有熟识者过世的消息传来,都使她遭受情感和身体的打击。其中打击最大、留下病根的是她母亲的辞世。崔宾媛在为母亲服丧期间“号慕过殷,遂婴心疾”,因伤悼过度而留下了病根,大概她的健康情况从此就非常不好。
孝子故事石棺床(局部) 北魏 北朝艺术博物馆藏
“度日匝旬”一语,暗示或明示了崔宾媛缠绵病榻的晚景。神龟元年十一月十日(518年12月27日),崔宾媛再次发病,“故疾弥流,床枕余笃”。
幸运的是,到了最后的时刻,“夫人临危爽悟,辞瞩坚明”,神志清醒。更幸运的是,她挂念关心的人,除了远嫁的女儿,竟然都在身边。
墓志说她“敕诲两儿,爰及二弟”,不仅李弼、李翼在侧,崔模、崔楷也赶来探视。她的临终嘱托里包括如何处理后事,比如“命以时殡,勿加文彩,送终礼仪,必存俭约”,等等。
崔宾媛在病床上一共十五天,十一月二十五日(519年1月11日)“薨于洛阳东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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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美淑令:北朝女性的个体生命史
罗新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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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美淑令:北朝女性的个体生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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