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博物馆藏
最近几天,“安徽武王墩发现战国晚期楚王大墓”这条新闻的热度很高。
战汉时期的大型楚墓中往往有保存较好的简牍、帛书,所以笔者对武王墩的发掘也十分关注。
可惜据目前披露的信息来看,考古工作者似乎尚未在墓室中发现简牍文书的踪影。
只能寄希望于考烈王的椁室内部打开后,能够发现意外惊喜了。
那么本期的文章,就先来聊一聊二十年前荆州地区出土的西汉木牍。
一、
2004年年底,湖北荆州市纪南镇松柏村的村民在清理鱼塘底部的淤泥时,意外掏到了几块大木板。
木板又大又宽,显系人工斫成。
考古工作者赶到现场后,发现这些木板正是楚式墓葬常用的椁板。也就是说,在这方鱼塘塘底的淤泥中,有一批古代墓葬正在静静沉眠。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掘,考古工作者一共在塘底清理出西汉墓葬四座、东周水井两方。
最令人惊喜的是,其中编号为M1的墓葬中出土了63块木牍、10块木简。且由于墓葬被厚厚的淤泥填充,隔绝氧气的侵蚀,简牍保存状况非常好,文字清晰可辨。
根据木牍记载,这座墓葬的主人名叫周偃,主要活动于西汉文帝、景帝之时,大约逝于武帝朝前期,其职位是“江陵西乡有秩啬夫”,爵位为“公乘”。
《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
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啬夫、游徼。
三老掌教化;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徼循禁贼盗。
啬夫为一乡之长,主要职责是判案和收税。其中大乡的啬夫由郡守任命,食秩百石,称为“有秩啬夫”,可简称为“有秩”;小乡的啬夫由县令任命,无固定薪水,只能称为“啬夫”。
“公乘”为秦汉爵制中的第八等,因得爵者可以乘坐官府的车辆,因而得名。此爵在汉初及以前还是高级爵位,到了文帝以后逐渐贬值,不能免除公役,只能算是民爵。
江陵西乡想必是个大乡,因此这位周偃自称“有秩啬夫”,由朝廷发放百石年薪,是一位骄傲的大汉在编基层干部。
既然啬夫需要解决乡里的讼狱之事,必然需要识文断字,方能通晓汉朝的律令。周偃墓中随葬的简牍,一大部分都是各类簿册、律令与公文抄件,可见此人十分敬业。
除与公务有关的内容外,简牍内容还有记录随葬品的遣册、记录历代王年的叶书、汉武帝时期的历谱与周偃本人的升迁与功劳记录。
很可惜的是,20年过去了,大部分周偃墓出土的简牍材料尚未出版公开。
所幸荆州博物馆的简牍陈设部分,展出了部分周偃墓出土简牍的实物,比较著名的南郡免老簿、西乡户口簿、叶书、令丙第九木牍均在其中。本周的两篇文章,先介绍其中的叶书与令丙第九;南郡免老簿与西乡户口簿,后面亦会撰文分享,敬请读者关注。
二、
众所周知,司马迁著《史记》,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洋洋五十二万余字,上起黄唐虞夏,下讫武帝太初,三千余载,事无详略,皆有所据,为历代史家法则。
然而,在年轻的太史公开始创作这样一部巨著的时候,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份份支离破碎的原材料。
他自己在《十二诸侯年表》序中吐槽道:
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终始;
历人取其年月,数家隆于神运,谱諜独记世谥;
其辞略,欲一观诸要难。
儒家学者描述历史,往往断章取义(如孟子为了誉美文王武王,痛斥真实记载武王伐纣、血流漂橹的《尚书·武成》,并称“尽信《书》不如无《书》”,导致《武成》在汉后失传);纵横家引用历史,往往夸大其词,无中生有(如说客所编《战国策》,往往与考古发现的真实材料不合)。这些人讲述历史,(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根本不记前情与后事,很不可靠。
而搞天文历法的人所记历史,只有每年每月发生了什么天文现象;搞神秘学的阴阳家所记历史,只知道推运五行,大搞迷信;那些记录王侯世系的谱牒,就只有王侯们在位的年数和谥号。
司马迁给它们纷纷打出差评:
这种记录历史的方法太简略了,想要纵览历史、总结规律,靠读这些东西怎么可能实现呢?
然后发愤著书,寒暑十四载,终成《史记》,垂万世而不朽。
松柏汉墓的墓主人周偃,殁于汉武帝前期,正是两代太史公被这些“辞略”的材料搞得焦头烂额之时。
而周偃墓内,就出土有一方题名为“叶书”的木牍。“叶”,繁体作“葉”,与“諜”、“牒”互通;“叶书”即“牒书”,也即是司马迁吐槽“独记世谥”的“谱諜”。
荆州博物馆藏
木牍作长方形,木质呈浅黄色,刮削非常平整。
其上以毛笔蘸黑色墨汁书写隶书文字十一行:
今皇帝七年。
字体是非常典型的西汉隶书,方正规矩,波磔特别明显,“大”、“胲”、“发”、“击”等字的捺尾,“死”、“它”的提钩,“叶”、“年”的竖笔,都以重笔收锋,非常有特点。
木牍中的“七”字写法与今天的“十”字相似,这也是秦汉时期隶书书体的重要特征。
这方木牍的内容很明确,就是记录自秦昭襄王以来,一直到汉武帝七年,其间各代统治者的在位年数。
松柏汉墓《叶书》以昭襄王开头,并非孤例;睡虎地秦简《编年记》、印台汉简《叶书》、胡家草场汉简《岁纪》,记事均从秦昭襄王始。
在昭襄王以前,秦国虽然已经逐渐强盛,但尚未取得绝对的优势地位,赵、齐、楚等东方大国仍有与秦国对抗的实力;
昭襄王在位的五十六年里,秦军多次对六国用兵,攻取魏国的河东、南阳二郡、楚国的黔中郡,攻破楚国郢都,灭周室,迁九鼎,长平之战坑杀赵军四十万人,取得了极其辉煌的战绩。
到昭襄王去世时,秦国已经占据了华夏大地的半壁江山,灭六国之大势已成,难以阻挡。
在当时人的心目中,昭襄王以后的时代与昭襄王以前迥然有别。因此,以昭襄王即位之年作为“当代史”的起点,是秦至西汉早期历史记录者的共同认识。
昭襄王之后,是即位三天就暴毙的秦孝文王。因其在位时间太短,《叶书》中直接将之略去了。
孝文王之后为秦庄襄王,在位三年,《叶书》称之为“太上皇帝”,这是嬴政即皇帝位后追尊之号。《史记·秦始皇本纪》:“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与《叶书》记载相合。
庄襄王后为始皇帝,在位三十七年。
秦始皇死后,二世皇帝即位,在位三年,为赵高迫死。《叶书》谓其名曰“胡胲”,与《史记》所载“胡亥”不同。《叶书》独于胡胲称名而不称“二世皇帝”,大约是鄙视其人,不为之书尊号。
胡胲之后的秦王子婴、西楚霸王,《叶书》均未书,从胡胲直接“汉高皇帝”刘邦,记其在位十二年。按刘邦于前207年入咸阳,前206年封汉王,前202年即皇帝位,前195年驾崩。在位十二年,是从前206年封汉王算起的,与胡胲身死之年(前207年)相接续。
高帝后为孝惠皇帝,在位七年。
孝惠帝死后,吕后临朝称制,期间虽然立过两个小皇帝,但都是吕后的傀儡。《叶书》不书二帝,直称其时为“吕太后”之年,这也说明汉朝人并不忌讳这个话题。太史公将吕太后列入《本纪》,亦同《叶书》之例。
《叶书》仅记谥号及年数,多不记事,唯在“吕太后”条目下特别注明二事:一是吕太后七年,征发兵卒讨伐南越王赵佗;二是吕太后八年死时,广赐民爵。
关于讨南越之事,《史记·南越列传》有详细记载:
高后时,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 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也,欲倚中国,击灭南越而并王之,自为功也。” 于是佗乃自尊号为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 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往击之。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 岁余,高后崩,即罢兵。
吕后派遣隆虑侯周灶前往征讨,遇上了恶劣天气,军中疫病流行,连南越国北边的五岭都没翻过去。
恰好过了一年,吕太后驾崩,汉军就罢兵回朝了。
《叶书》中称赵佗为“南越尉它”,“它”即“佗”;称“尉”而不称“王”,示不尊也。
而吕后驾崩,“赐户爵各一级”,这是汉朝新皇帝登基的惯例。惠帝、文帝、景帝、武帝即位之初,皆大赦天下,并赐民爵一级。《叶书》称“赐户爵”,即按民户赐爵,登记在官府名册上的每一户家长,皆赐爵一级,以示恩荣。
当然,爵赐多了,也就不值钱了。如上文讲到周偃之爵为“公乘”,在秦朝时是很大的爵,到文帝之后就变成了普通民爵,甚至连居延汉简中记录的很多戍卒都有公乘之爵,贬值非常厉害。
为何《叶书》中特意在“吕太后”条目下标注这两件事?据笔者猜想,这两件事对于记录者周偃本人的人生有着重大影响,或许周偃封爵授官的起点,正在于吕后七年这次“发卒击南越”的事件。
秦汉时私家所记历史,大多都在官方谱牒的基础上,补记每一年份中与记录者有关的事件。如睡虎地秦简《编年记》,即是在秦国官方的年谱中,穿插记录秦吏“喜”本人及其家族发生的大事。
周偃所记《叶书》,也应与此相似,只是所记事更少,更加简化了。
据发掘报告称,松柏M1出土木牍中,有周偃的功劳记录与升迁记录,可惜资料并未公开,否则可与《叶书》相参。
吕太后之后,分别为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在位廿三年、十六年,与《史记》所记无异。
《叶书》的最后一条,明言“今皇帝七年”,也就标示了这片木牍书写的年代:汉武帝元光二年,即公元前133年。
此时司马迁尚在幼年,震烁古今的《史记》,大概还只是其父司马谈脑海中一个模糊的概念。
等到《史记》问世以后,史家们有此书作则,不再满足于《叶书》、《岁记》、《编年记》这样的“极简历史读本”,这种古老的谱牒著述法慢慢无人使用,后世仅民间编著的家谱、族谱还部分保留了这一写法。
周偃墓中出土的这部《叶书》,让我们一窥到《史记》以前的主流历史记录方式,也是中国古代史学一步步发展、由疏略走向完备的见证实物,很值得今人去品味、珍视。
以上即是本期文章的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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