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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橅古:胡小石临池系列之四——楷书篇
▲胡小石
胡小石平生留存于世的作品,行楷书极多,但从临作来看,数量却相对较少,主要功夫在隶、简和楷,尤其是魏碑,倾注了很多心血。胡小石临摹存在明显的选择偏好。所临魏碑中,摩崖极少,侧重精严一路的墓志,也有一些造像,兼收并蓄。数量最多的是《敬史君碑》和《张黑女墓志》,尤其是前者,取法者极少,胡小石成了吃螃蟹者。理念成熟后的胡小石,楷书临习止于隋碑。
▲临《敬使君碑》
▲临《张黑女墓志》
这里需要提及胡小石42岁所书写的文天祥《正气歌》四条屏,透露出特别的信息。此作有颜楷的影子,甚至还有一点张裕钊笔法。这一风格为目前仅见。由此可以看出,即便是大家,在个人风格和理念尚未成熟之时,容易受到潮流的影响,也容易在“师承”中打转。差别在于,大家一旦明确了自己的定位和方向,就会选择属于个人的道路而后坚定地走下去。
▲胡小石42岁书——文天祥《正气歌》
自提出“八分书”这一观点,胡小石不但将汉隶的体系明确化,还进一步确定了楷书两个源流——一个是钟繇,一个是二王,二王变钟繇出,“易翻为曲,减去分势”,通俗地讲,字形变横为纵。钟繇写楷书,多见隶意,就是那种扁扁的向两边拓展的字形,属于分势。纵横两势是书法结体最重要的两种,王羲之的成功在于,“不仅变横为纵,用笔尚内擫,不折而用转,所谓右军‘一搨直下’之法……此二家之异也。其后钟为北书之祖,而王为南书之祖。北朝多师钟,故真书皆多分势,乃至篆书亦以分意入之。”在分析胡氏临楷作之前,先要了解这些核心观点,纲举目张。
▲三十年代临钟繇《贺捷表》
临钟繇《贺捷表》从笔画和字形外观来看,“毫无相似”之处,但从取势来说,深得神髓,笔画延展,主取隶势。唯开头两列,尚在调整,至第三行开始,渐入佳境。像“豫”字这种写法,单独来看,似乎突兀,整体观之,笔意正合,“逸”字这种头重脚轻的处理,都是以隶入楷的见证。
▲左图,72岁临王羲之《东方朔画赞》;右图,74岁临王羲之《乐毅论》
▲四十年代临王羲之《黄庭经》
胡小石临王羲之楷书主要有《黄庭经》《东方朔画赞》《乐毅论》等。临《黄庭经》款:“难得其布白之妙”,以小楷之法写中楷,疏密自然,别出心裁,字形大小不一,自然为上。临《东方朔画赞》有纵横交错之意,每字皆有夸张之笔,尽得疏落之妙。植入墓志笔法,深得融会之妙。临《乐毅论》充分体现以行写楷之妙,故款字言:“此岂描花样人所解”,临帖贵在有自己的理解,依意而行,并不是一味求似或不似——这只是结果,关键是过程中的状态调控。
▲左图,二十年代临王献之《洛神赋》;右图,47岁临王献之《洛神赋》
临王献之《洛神赋》作品,虽未署款,然风格明显透露出前期烙印。纯粹的魏晋之法,笔画圆润硬直,风格古雅,未见丝毫抖动之意,字形纵长,个人气象已显,奠定了一生的格调。款字有“李洪演从此导原”。另有一件临《洛神赋》作品,字数稍少,用笔已经有很大变化,笔意苍老,款字云:“北书唯李洪演足以拟之。”两件作品都提及《李洪演造像》。书家一生都在变,但始终有不变的成分,所谓字格,就是一生风格稳定的基础。不妨与相近时期所临《楼兰残纸》对比,笔法相通,有接近之处。当下书坛针对“楼兰文书”皆归为“民间书法”,以为是重大发现,甚至以开拓者自居,其实胡小石等人,早在很多年前,初始发现之时便已经关注、研究和临习。残纸临作笔法特别圆润饱满而苍老,款字云:“启山阴之先河”,乃“二王”之先声,可见经典与民间,并无明确的界限,更不可能存在隔阂。
▲临《楼兰文书》
临王僧虔法书借用了《石门颂》《石门铭》的笔法和间架,兼有黄山谷的影子,是“以真写行,以行写真”的做法,也可以说是“以临为创”和“以创为临”的完美结合。王羲之《用笔赋》有言:“或改变驻笔,破真成草”。“或”是“如果”之意,“驻笔”即是停笔,“真”和“草”分别指楷书和草书,整体主要意思就是如果改变楷书一写一顿的写法,打破楷书法则,楷书就变成了草书。草书实质是楷书的草写法则。这是就整体而言,当然不排除个别草字是对篆、隶的借鉴。不管是行还是草,道理是相通的。不同书体之间存在差异,但换一个角度,一定有共通的部分。孙过庭《书谱》另有言:“图真不悟,习草将迷”,意思是学写楷书,对其笔画、结构缺乏透彻的了解,学习草书就容易弄不清草字为什么这样写,为什么要以使转为形质,进一步明确强调“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前人这些论述,反复证明了多体研究的必要性。
▲左图,四十年代临《王僧虔帖》;右图,五十年代临《敬使君碑》
胡小石所临墓志中,以《敬史君碑》和《张黑女》数量居多,《敬史君碑》有七件,《张黑女》有六件。这两件作品放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有趣的对比。
▲左图,六十年代临《敬使君碑》;右图,74岁临《敬使君碑》
《敬史君碑》属魏碑名品,但临习的人不多。主要原因在于,虽贵为“名品”,象征意义更大,从笔法和字形特点来看,笔法草率,带有行书笔意,对于刀刻斧削的魏碑体已然存在某种意义上的解构作用,时见乖谬之气、荒率之意,严谨和放纵并存,故以“杂乱”著称。概而言之,有一种很大的不确定性。很多字如果单独抽出来,很难想象出于同一碑。笔画有了轻重之变,且多见圆转之意,可以看出渐变的消息。“圆意”甚为难得,开后世隋唐楷书之先河。这说明,笔法的作用逐渐凸显,刀法的作用退居其次。临摹此帖的难度在于,如果照原貌搬过来,看起来会如同一盘散沙,杂乱无章。因为《敬史君碑》以碑体为主,杂有篆隶楷行等多种书体,虽然纷繁芜杂,倒也是自然而然,毕竟处于文字演变进化过程中,见证了一个时代的风气。由此可见,临摹时如果不分缘由,一股脑地照葫芦画瓢,结果难如人意,故而临习者极少。其中严谨的字形,与《张黑女》中同字极为近似,“杂乱无序”也是一种序列,可以看到篆隶楷相杂糅的状态,促进个人求变和化合,但也因为“杂乱”而又一定的难度,真的导致个人书风变得杂乱无章。《张黑女》是魏碑中以精严清雅风格的墓志,不用赘述。如果两者能够有效结合,无疑可以做到奇正相生。
▲73岁临《敬使君碑》
▲五十年代临《敬史君碑》
五件临作,各见千秋。第一件关注了《敬史君碑》中出现的很多反捺,呈现圆意,钩画也变成圆弧,有些特殊的字形如“州”字,也是圆笔居多,这些在临作中体现出来了。款字题:“书至东魏便挺秀,有南风矣。”第二件临作细劲严谨,已经有隋碑之意。第三件有意紧结,“乚”笔画不出钩也是《敬史君碑》的特点之一,有时难免不够舒展。后四件临作风格接近,不再顾及范本,完全是个人的纯熟挥洒,起笔斩钉截铁,英锐之气毕显,加上笔画苍劲老辣,形如刀刻,摄人心魄。
▲临《张黑女墓志》
▲四十年代临《张黑女墓志》
▲四十年代临《张黑女墓志》
▲四十年代临《张黑女墓志》
▲四十年代临《张黑女墓志》
对于《张黑女》这一以精严凝练为主要特征的作品,可以说正对胡小石的脾胃。第一件临《张黑女》与第一件临《敬史君碑》风格接近,似曾相识,但仔细对照,又有区别。这就是大家手笔。自第二件开始,每件皆有数字评语,值得推许。第二件风格略有不同,笔画细劲,款字云:“下笔有灵妙之感。”说到做到。其后四件纸张相同,临摹时间相距不远,款字分别记:“苦不能空”,“已取东魏矣”,“道州功力绝人,非关天姿也”和“愧对道州耳”等,有时能体验到“灵妙之感”,有时却笔不称手,无法做到空灵有变,故觉得愧对道州。何绍基是胡小石心目中一个永远的标杠。
▲左图,临《敬使君碑》;右图,二十年代临《石门铭》
胡小石临楷主体是魏碑,墓志、造像和摩崖皆有涉猎。摩崖仅见临《石门铭》,“形似”做到了,但过于严谨,无摩崖粗犷、豪放、奔放的气象。胡小石擅长的还是墓志和造像。也就是说,即便是经典碑帖,也未必适合自己。款字言:“陈图南真不可及耶”。陈图南就是陈抟,有着名的《石门铭》“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集联传世。由此可见,胡小石时常有和古人一较高下的心志,但也能知己知彼,方能从容不迫。
▲四十年代临《刘碑寺造像》
▲四十年代临《刘碑寺造像》
造像之中,亦有平正精严者,如《刘碑寺造像》,尤以第一件临作广为人知,流传最广,有庙堂之气,将汉碑的古雅凝重融入其中,不见粗犷之意,益增静穆之态。其余两件临作稍有差异,其一款字云“极茂密之致”,对照字形,正是要害所在,另一款字云“比之《敬史君》更茂密”,已经涉及到“书法比教学”的范畴,笔画粗壮,更添朴茂之气,下笔感觉已然不同,类似《张猛龙碑》的硬挺、生猛和生拙之气扑面而来。
▲三十年代临《比丘尼惠定造像》
▲三十年代临《鲍纂造像》
▲三十年代临《王安定造像》
▲左图,三十年代临北齐《张龙伯兄弟等造像》;右图,56岁临《萧憺碑》
其余诸多造像临作,各臻其妙。《比丘尼惠定造像》款字题:“魏造像题字最古者”,风格明显不同于后期,拟古之意,跃然纸上。其实无论是刀法还是笔法,外加上作者的理解,乃是一个综合体,必须努力以最佳结合状态呈现出来。《鲍纂造像》题“毡裘之习宛然”,“毡裘”是指皮毛所制的衣服,代指北方少数民族。北碑正是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文化融合的产物。虽是造像,却有摩崖的开张之意。早期造像不拘陈法,可细加体会。《王安定造像》款言:“方重为洛派之正宗”,从方圆并重到纯粹的方笔,古意盎然,以笔拟刀,惟妙惟肖,龙门造像,臻于极致。《张龙伯兄弟造像》临作似《郑文公碑》而稍有欹险之变,渐趋平稳,“张、父”等字,有《张黑女》气象,融汇之功在不知不觉中显露。
▲临《张猛龙碑》碑
▲46岁临《张猛龙碑》
▲临《贾思伯碑》
北碑以欹险著称的当属《张猛龙碑》,碑阳和碑阴皆有临作。碑阳最末字迹,笔画瘦硬刚直,较之开篇,意趣悬殊。胡小石的功夫,从款字“癸酉五月楼居作此以消长日”,便可看出临创结合之举,顺着笔意写下来,妙合无垠,可见入帖之深。碑阴罕有临作,字形大小悬殊,欹侧愈甚,字字生龙活虎,宛如拓片反转制作成墨迹,以笔代刀。《贾伯思碑》风格接近,胡小石款字云“与《张猛龙碑》同出一人”,可为定论。临作略增平正之色,长笔画增多,并不向一侧伸展,而有微调。
▲临《元子永墓志》
胡小石所临北魏墓志,路数很多,诸如《元子永墓志》《元显㑺墓志》等皇家名品,还有《孟敬训墓志》《郑道忠墓志》《刁遵墓志》等名作经典。
▲四十年代临《元显儁墓志》
类似《元子永墓志》等精品中常有一些奇字,每志吸收若干,积累起来就是一个资源宝库,比如此处所见“家”字,再有就是各字之中的“夸张之笔”,如“博、丽、身、中、既、允、从”等字,主次分明。如何协调平衡,反复涵泳,就如同做糯米团,反复捶打,直至浑然一体,从不同笔性的墓志中出来再进去,反复体会那一点差异,直至融会贯通,有了自家法门。《元显㑺墓志》款记:“张神囧一流”,说的是《张猛龙》,但临作风格近似《张黑女》,其实都不似,就是胡小石自己的笔意。对照原志,笔画圆润厚重,字形端庄中间欹侧者,尤其是长笔画撇出时带有一定的弧度。临作和原作无丝毫相似之处,完全是个人发挥,可能就是在研习《张黑女》过程中,换一换《元显㑺墓志》,加以自我调节的一种方法而已。
▲临《孟敬训墓志》
《孟敬训墓志》款题:“北书者之最秀逸者”,较之《张黑女》更加细劲,字形瘦长取纵势,《张黑女》虽亦秀逸,却以扁方或近正方为主,故而宽博。可以说,实质还是纵横之变。胡小石的学书思想,常常体现在临书中,并在实践上充分表现出来。
▲三十年代临《刁遵墓志》
《刁遵墓志》风格浑穆峻劲而近《郑文公碑》,风格温和者难以下笔,容易平板。包世臣评其:“《刁惠公志》最茂密。予尤爱其取势排宕,结体庄和。一波磔,一起落,处处含蓄,耐人寻味,不曾此中问津者,不知也。”款言:“陶稷山得其温厚”,说的是陶濬宣。“温厚”二字评语极妥帖。所临《刁遵墓志》整合了《张猛龙碑》和造像笔意而成。碑派笔法虽未成为主流,却独具一格,字体结构紧凑茂密,左抑右昂,横侧生姿,笔调丰腴沉厚,转折方折,饱满锐利,侧、掠、湾钩之处则带有弧形,方圆对比富于变化,得刚柔相济之妙。
▲74岁临《郑道忠墓志》
《郑道忠墓志》款:“疏荡有晋人巨度”,言之在理。南帖北碑并不是绝对差异,南北交融更是大势所趋。临习此志,为何有“疏荡”二字之评价?有一个细节,即字形中诸多笔画是不粘连的,显然是有意的,其它作品未见,如“姿、王、温、辱、改”等字极其明显。所选取的作品中间这一局部,便极为明显。
▲临《大乘宝梁经》
所临《大乘宝梁经》为北凉沙门释道龚所译,东晋十六国并存,知晓大致年代背景。款字“已纯然唐楷”,揭示出用笔已经有明显变化,横画和撇画拉长,与捺画一样细劲,有了波动起伏,字形整体上更加精严。开篇第一字“安”撇画放纵,属于北书遗意,“住”字中点画和横画是尖锋入纸,收笔顿或回锋,已是唐法端倪,“方、善”二字的长横画的收笔处理,也有明显回锋,说明法度基本成熟。
▲左图,74岁临《佛说菩萨本业经》;右图,74岁临《萧憺碑》
同样是写经体,却渊然有别。《佛说菩萨本业经》临作既有写经体的隶意,又融合碑意,以小笔写大字,可谓“小中见大,大中见小”,字里行间有摩崖气象,开张磅礴,殊为难得。放大或缩小临摹,是书法临学的主要办法,能够锻炼个人的眼力,提升手上功夫。写墓志多了,容易紧结,甚至拘挛,一味写摩崖,容易散漫。书法存在“二元性”,严谨过度就是死板,随意过头就是油滑,如何拿捏好,就是要多元尝试,在众多的资料中寻觅到最适合自己的,找到灵感和思路,取长补短。
▲临《马鸣寺碑》
临《马鸣寺碑》横幅款言:“轻重之间最难合”。换一种说法,就是“节奏”,于凝重中能见轻灵之意最难。联想到康有为评“《马鸣寺》若野竹过雨,轻燕侧风”,“《张黑女碑》如骇马越涧,偏面骄嘶”,“《高湛碑》若秋菊春兰,茸茸艳逸”,不得不叹服古人的想象力。但也容易玄虚,所以多读临作,印象更为直观立体。作品和评语要结合起来看。竖幅临作则有举重若轻之感,笔画粗壮较多,有行书笔意,却又非常沉稳,两个“无”字的变化,更见神妙。
▲左图,74岁临《马鸣寺碑》;右图,70岁临《高湛墓志》
北魏书风伴随着朝代的更迭与时代的复杂多变,呈现多头和多元的发展态势。但有一点是根本的,越往后,到了北齐、北周,逐渐走向规范,至隋碑之际,大势已定。所临东魏《高湛墓志》风格秀劲温雅,运笔雅正含蓄,字形方扁端庄风格略有不同。杨守敬《评碑记》评其“骨格整练”,谓“褚河南似从此出”。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更是将此志与《刁遵墓志》并举,称“《刁遵》为虚和圆静之宗,《高湛》、《刘懿》辅之”。不难看出,逐步临习多种墓志是有道理的。
▲五十年代临北周《贺屯植墓志》
北周《贺屯植墓志》有不少错笔和漏笔,很不规范,甚至字不成字,如开篇第一个“周”字乃“四不像”,“仪”字缺刻“扌”,后半部分中“载”字缺刻“车”部中竖画,“马”字亦然。刻工水平不理想。类似汉《马姜墓志》的粗犷。对此类作品的临习,要取意而增法,注重以自己的个性来加以统摄。虽拟刀法,但整体上笔画圆润饱满,含蓄有力,气息温和。再者,长笔画较少,不刻意夸张突出,别具韵味。
▲临《萧秀碑》
▲临《萧憺碑》
胡小石认为:“自元魏分裂以为东西以来,邺下晋阳书风,有一部忽趋秀发。此殆因有南方士族流入,熏染所致。洛下长安,保守旧习之力特强,其末流书势碐嶒,如赵文渊之《华岳颂》,渐不为人所好。”他对于“南碑”也有涉猎,主要是临《萧秀碑》和《萧憺碑》,也是南京本土资源。萧憺是梁武帝萧衍之弟,与萧秀是亲兄弟。将二碑对比,可以看出,《萧憺碑》形制更高、更宽、也更厚一些,但整体上超出不多。两碑沿续了汉碑的传统。梁启超曾言“南派代表,当推此碑”,此二碑为八法俱备的成熟楷书,精严遒劲,茂密和美,笔势流动。康有为赞为“长枪大戟,实启率更”,直接点明了此碑取纵势,与胡小石所论纵横是吻合的。由于“二王”真迹不可见,刻帖中的“二王”楷书多摹刻失真,临习时往往难得要领,于是胡小石侧重体验得王书意韵的南朝梁《萧憺碑》及《萧秀碑》,如果王羲之写正楷,应该就是写成这个样子,认为“丰碑巨制, 有乌衣子弟风度,实南书之矩镬,铁门限家法,曷于此求之”,与临《萧秀碑》款的“秀整真见江左风流也”和《萧憺碑》款所记“有乌衣之雅致”的意思是一致的。
▲71岁临《董美人墓志》
如前所述,胡小石理念成熟之后,对于楷书的涉猎止于隋碑。众所周知,隋代王朝时间短,代表性碑刻和书家屈指可数,主要有“一美一丑”的《董美人墓志》和《常丑奴墓志》。《董美人墓志》流传甚广,风格精美文静。胡小石临作款字云:“以丑董之笔学《董美人》,所谓‘老树着花’”。“老树着花”出自梅尧臣,意思是老树伸展着秀丽的枝干,繁花似锦,惹人喜爱。全篇笔意放纵,整个写成了行楷书,乱头粗服,将“美”变成“丑”,反其道而行。《常丑奴墓志》流传不广,网搜不到全志释文,加上胡小石临帖有时存在脱漏字,可能是无意识,也可能是风化不清而省略,易于造成对临作的误释。不妨稍加推断。墓主常丑奴时任荥泽县令,而荥泽县最早设立于隋朝元年(581),从节临文字来看,正好有“蒙授郑州荥泽县禄”关键字眼,综合种种因素可初步可判定为《常丑奴墓志》。核定志文,最终确认无疑。款字言:“较《龙藏寺》尤精妙”。全志端庄似《郑文公碑》,只是笔画更细,法度愈加明显,“正”多“欹”少,多生拙之气,面目为之一新。翁方纲评《常丑奴墓志》云:“结体遒整,无齐梁魏周之习,而开欧虞褚薛之派”,奉为唐楷之先导,可谓是点睛之语。初唐楷书面目多样,从魏隋而来,至褚书一变,细劲华丽,有了新风尚,至颜书再一变,瘦劲易为丰肥,展现盛唐气象。临书当全面掌握相关书法史的脉络,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临《张贵男墓志》
临《张贵男墓志》款字言:“虽严整而终非唐格”,说明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潮。此志仍有一些魏碑的“基因”,随意和严谨兼备。往更深层意义上探讨,“终非唐格”道出了隋唐楷书的差异。隋为唐之先声,存在递进关系。隋唐楷书差别在于,隋代楷书存在不规范、不成熟的一面,也就说,存在某种不稳定性,唐楷无论笔画还是字形,都是极其稳定的,越往后则越甚。
▲五十年代临《启法寺碑》
临《启法寺碑》款字言:“此真妙楷,台室上物”,“台室”意思指“王公重臣之位”,引申强调此碑的重要价值和意义。《启法寺碑》和《常丑奴墓志》有异曲同工之妙,差别在于《常丑奴墓志》均衡一些,《启法寺碑》有了松紧收放的节奏感,如“君、乃、在”等字的长撇画,“爰、德”等字长短撇画出现角度和长短的变化,而字形纵势愈加明显。
▲临《常丑奴墓志》
隋碑虽少,却各有特点。在胡小石的笔下,能够将不同的风姿完美地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