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橅古:胡小石临池系列之一——篆书篇
▲胡小石挥毫
就金文而言,胡小石笔下少见《散氏盘》、《毛公鼎》等经典作品,笔画平直类唯有《兮甲盘》而已。主要是取法《大盂鼎》一脉,笔画收笔粗壮,但少见对临《大盂鼎》之作。在胡小石的笔下,有了甲骨文临作,说明胡小石对新资料是非常敏锐的。胡小石对篆书的取法止于诏版和汉金文。
▲临《明公簋》,49岁
胡小石针对笔法强调“涩行”的一面,在金文中尤甚,显然是受到李瑞清的影响,但胡显然要高明一些,涩而不板。李瑞清有时因为过于艰涩而导致板滞,有的甚至出现锯齿之痕,异化成“死笔”。这是就单件作品而言。如果将李瑞清的很多作品结合起来看,则又显得单一。胡小石笔法是存在很多变化的,需要深度体悟。
言及至此,不禁要问,胡小石为什么采用这种笔法?受到李瑞清的影响只是“外力”,追求风化剥蚀之趣味。关键是内心的认同。也就是说,胡小石是认同这种笔法的,因为即便是学老师,也存在扬弃。风化剥蚀的趣味是表面的,内心渴望的是追求“古意”。注重“涩”的笔法,可以恰如其分地体现古意,胡小石毕生临摹的核心宗旨就是追求古意。古意主要通过古法来实现,古物则是一种载体。这也就是经常观摩古器,去博物馆现场感同身受的原因。追求古意、古法和古趣是对的,至于能做到什么程度,做得妥当与否,则又是另外一回事。分析胡小石的甲金临摹,重点有二:一是把握总的风格特征及笔法特征;二是细节不同,尤其要加以关注。“小异”之处往往给人以很多启发。为什么不提“篆书临摹”而侧重“甲金”,旨在强调胡小石的取舍,有选择性、针对性,在胡看来:“早期金文原本为方笔,西周中叶后渐变为圆笔。篆书石刻始于《石鼓文》,沿袭西周晚期遗风,亦用圆笔。只学小篆,不学金文,不能了解方圆笔法的全部。”
▲左图,61岁临《楚公钟》;右图,临《师酉簋》
甲骨文临作有标志性意义。这不是夸大。罗振玉虽是甲骨文入书第一人,简经纶属甲骨入印第一人,但两人都没有专门的临作传世。罗振玉主要是以小篆笔法来写甲骨。这当然不能“怪罪”于他,因为当时没有参照系,也因此可以随意发挥。同时代或者稍早一些的,丁佛言未见专门的临作,董作宾有临作传世,但己意太多,只能聊作参考。如果说,罗振玉是以小篆笔法写甲骨,胡小石则是以金文笔法来写甲骨,刀刻之趣变成浇铸意味,别开生面。胡小石的甲骨临作带有一定的创作意识,拉开行距,但字形大小反差对比等自然天成的成分保留下来了。书法有很多需要记忆的部分,比如篆书存在一字多形的变化,草书的写法等等。甲骨文临习之难,首在字形。若不是足够熟悉,临一字看一字,甚至写一笔看一笔,必然涣散而难以成篇。
▲临《铸尊》
金文临作搜集到二三十件,包含同出一器者。胡小石临作有时存在脱漏字的情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有时可能是因为字形漫漶而略去,无疑给注释带来一定的难度。从数量上来看,《令彝》、《令簋》系列所见最多,是胡小石临摹的重点。统而观之,不仅见不到对临《大盂鼎》之作,亦未选中《毛公鼎》和《散氏盘》这类名作,是有意避开,另辟蹊径?可惜的是,现在只能推断,还有一些想法没说出来。
▲左图,57岁临《禹鼎》;右图,六十年代临《臣辰盉》
《令彝》临作四件,各有不同。第一件款:“与《盂鼎》同时”,点出了主旨。《大盂鼎》乃金文名品,风格显著,最具代表性的特征是末笔,装饰性极强。第二件是47岁所临,仍有一些拘挛之意,受李瑞清深度影响的习惯尚未改变。后两件作于同年同月,可见胡小石临摹之勤,不拘于用笔之颤,老辣纷批,体现出金石味。由此来看,有些是个人可以调整的,短期见效,有些则需要时间。晚期临作不再突出肥笔的外观,而是注重写意,甚至有“刷”的意味。两件作品临于同年同月,足见勤奋。“刷”的意味在在《令簋》横幅临作中更为明显,行气的调整难度更大,更见胡小石的功力。就纯熟度而言,肯定不是第一次临摹,也不会是若干次临摹。熟能生巧、巧而生变。如果说竖幅尚存在有意安排的成分,横幅更为自然顺意。起笔两列尚在调整过程中。至第三列开始进入状态,笔法粗细、曲直和枯淡等对比恰到好处。金文的临习,字形是可视的、可控的,笔法是不可视、不可控的,更多的依赖感觉。所谓的“入帖”,就是感觉达到最佳状态。开篇两列渐入状态,至倒数末尾,也可以看出行将结束时的调整和把控。
▲左图,47岁临《令彝》;右图,74岁临《令彝》
两件《令簋》和两件《明公簋》临作,皆一横一竖,表明已经将“临摹”和“创作”结合起来。第一件竖幅临《令簋》未知年月,从章法上来说,是用行书、楷书习惯来“改造”的创作,字形大小对比,完全呈现个人风格。款字言:“古厚殆出《盂鼎》上”,可见胡小石选帖不唯名气而论,关键字在“古厚”二字,“古”和“厚”是书法美学的关键字眼。“古”已有论及,这里单独说一下“厚”,最初是着重强调笔画在视觉上给人的质感和立体感,可以和“骨力”联系起来解读,最终是指作品中必须蕴含“拙、重、大”气象。“厚”与肥重并不是一回事,“重”只是关注形态,“厚”侧重内在的力量感。竖横两件《明公簋》差异明显,竖幅为临,可能就是日课,寻获片纸,即兴临摹,写完尚有空白,又背临增加一行《令方尊》中数字,纸完即止。横幅书写时间更晚一些,创作意味更浓,落款有受书人名且专门钤印,行列距安排明显,个人抖动的习惯很明显,一个是以临为创,一个是以创为临。综合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将有助于个人迅速进入临摹状态,或者过渡到创作状态。
▲左图,三十年代临《令簋》;右图,临秦诏版
同一个“体系”中,《小臣傅簋》、《铸尊》、《臣辰盉》、《麓簋》等反复体验细节,冶为一炉。这四件作品可以进一步分为两组,《小臣傅簋》和《铸尊》为 一组,《臣辰盉》和《麓簋》为一组,分别可以看出阶段性的特点,在某一阶段有个人追求的重点和特征,同时以核心的风格来加以统摄。
虽然在笔法上,强调以“涩”为主,仍然有一些特殊的“用笔”细节,值得关注,如《禹鼎》以细笔为之。粗壮之笔可以更好地体现金石味,细致之笔则更难。字形组合的关系,一行之中,两行之间的对比与变化,更是领略的重点,实是以行书的方法来写篆书。中山王文字以细笔见长,追求的是飘逸瑰丽之美,而不是金石味。这样的尝试值得关注。《师酉簋》则是少见的圆笔,朴实均匀,饱满厚重,款字有“此出宣世”,时代不同引领风格变化,胡氏于此又有了新的体验。
▲左图,74岁临《令彝》;右图,74岁临《麓簋》
齐楚之器风格相对周秦金文的均匀平整来说,风格特别。两地金文笔画都是纤细修长,但齐系直笔居多,瘦削挺拔,楚系弧笔见长,柔婉飘逸。自春秋中期时,齐金文出现两种风格,一种是字形瘦长而工整,笔画流畅,竖笔往往长垂而迂曲,显得庄重而又典雅;一种是字形较方、笔画舒张,风格比较豪放,然整体上较为草率。楚金文的风格显示出巫文化的底蕴,对大篆字体的夸张变形、草化和装饰美化,以奇肆为主要特征,不但冲破了西周金文的理性精神,同时又注入楚骚浪漫的神韵,从而形成楚系金文字形狭长,笔画瘦劲飘逸的新风尚,乃诸侯国仅见。
▲临《令簋》,五十年代
临《齐侯壶铭》款字记:“齐书多矫变,至是而极”。临齐《陈曼簠》款字有“齐器末流,多尚整肃”,从临作便可以看出二者之间的差异。对于所临各器特点了然于胸,驾轻就熟。临《楚公钟》不但字形跌宕,与他的行书同理,笔法也有超常发挥,尽显“刷”字之美,在笔法上已经打通了。篆书惯常来强调恪守中锋的原则,但在实践上则有随机发挥。吴昌硕石鼓文便很明显,篆书用行草笔法,行草用篆书笔法,胡小石也是如此,“刷”字诀十分巧妙,从落款来看,专门示范或酬答的状态很好。灵光一现,颇有启示。金文的结字展示了充分的想象力,对行楷书的处理有极大启发。王铎、傅山喜用古字,有这方面的原因。
▲左图,四十年代临《令彝》;右图,四十年代临秦诏版
临秦诏版三件,较之金文,另有发挥。金文是用笔和字形都是不均匀、不均衡的,诏版用笔相对稳定,字形则以正为主,平中见奇,第一件、第二件风格相近,相同的字形,处理有异。第三件临作笔法更涩,笔画瘦硬,气势内敛。因为字数较多,字与字之间的关系更复杂多元一些,前两件创作意味很浓,第三件则更忠实于临摹。临汉金文《盩厔共鼎》、《扶侯铜钟》成功将临摹和创作融会贯通,正文部分属“临”,款字可视作“创”,圆融无碍,极为统一,可见高手的演绎能力,出类拔萃,有篆、有隶,蕴含行书笔意,生动俏皮。
▲左图,临《小臣傅簋》;右图,二十年代临《齐侯壶铭》
早在1918年,胡小石于李府任家教时,便将平日所得金石拓片附以考释及研究心得,集成《金石藩锦集》册,由震亚书局出版,对三代金文有了系统认知,对于文字演变轨迹,论述明了详尽,独到之处是将文学史和文字史的结合研究,视角很特别。“自殷至西周早期铜器上所见方笔用折之文字,相当于古文。可举《大盂鼎》为例。甲骨刻辞亦属此类。”《书艺论略》里说,“自西周中叶以下至东周早期铜器上所见圆笔用转之文字,相当于大篆。可举《散氏盘》、《毛公鼎》为例。著名之《石鼓文》,即东周初年之铭刻。大篆发展至春秋时,用笔日趋纤细,可举《齐仲姜镈钟》、《国佐甔》为例。”只有对整个书法史了然于胸,才能高屋建瓴,其中蕴含一个深刻的“变”字。对于个人来说,只有不断追求变化,最终才能赢得一席之地,要想不断追求变化,必须吃透传统,遍临百家。可以有一个初步的结论,胡小石的临摹可能远不止现今所见的种类,只是在实践方面突出个人的喜好而已。所以要想到,未曾直接涉猎者可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此即读帖,研究的濡染之功,最终也能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