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橅古:胡小石临池系列之三——汉简篇

薛元明 牛墨王说书 2024-03-09 21:55
图片图片为了不错过每篇推送,请将“牛墨王说书”设为星标  




大师橅古:胡小石临池系列之三——汉简篇







文|薛元明


图片▲胡小石

二十世纪的考古发现,对书法史产生重大影响的分别是甲骨文、汉简和写经。这三类资源,胡小石皆有涉猎,主要以汉简为主。胡小石最突出的亮点是对汉简广泛的取法、吸收和化用,思维敏锐,对个人风格塑造影响巨大,也最为值得借鉴。沈曾植、郑孝胥等人已经关注到这些最新的资料,若就实践而言,胡小石所涉猎最广、最深,深刻地影响了个人书风,也使他最终与曾李拉开了距离。


图片▲三十年代临《敦煌汉简》

胡小石的取法有敦煌、居延、甲渠乃至西域等地,当然,甲渠原本就属于居延,大系列中的小系列。临摹最多的是敦煌汉简。胡小石针对当时所有能见到的资料一网打尽,即便放在当下来看,他在汉简书中遗貌取神的手段,仍令人佩服。

图片▲左图,58岁临《甲渠汉简》;右图,甲渠汉简

第一件临作在1945年,时58岁。找到了原作加以对比。此简较有名,开头残一字,汉王朝年号中含“×元”有很多,如建元、后元、始元、初元等,按照残存字形立刀旁推测,应该是“初元”。就笔画的相似度来说,不守故常,但就率意而言,妙笔生花,神韵自显。临摹时有时注重“实临”,就是有意体会一下法帖中用笔的感受,有时“意临”,就是不拘于原貌,保持笔意的流畅、自然和统一。所以,最终结果是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全篇略见草意,有些地方显得“毛糙”,显然和毛笔有关,加以留心,但不必太在意。

图片▲六十年代临《甲渠汉简》

临“入糜小石”简中有难得的重笔,如“年、币”等字垂笔凝重而奔放,且相互呼应。汉简一旦放大,便有开张之趣,率意之美。胡小石有深厚的楷、隶功底,故而可以避免太快而容易漂浮的不足,可以看出多体兼涉的好处。简隶本出一源,一个严谨,一个奔放,一个功夫,一个天然,汉简更是墨迹,可以充分领略汉人书法之美。具体就技法而言,重笔不重,轻笔不轻。

图片▲临《居延汉简》

“见署用谷”简有章草笔意,同样也是因为毛笔之故,有些笔画略显生硬。从这里可以看出汉简的流畅和率意,与碑、隶的提按、艰涩存在矛盾。如何兼顾自身习惯和碑帖范本的特点,需要思考和调整。

图片▲临《居延汉简》

“陷坚蛮夫铜鍭”简中最显眼的就是几处夸张之笔,以及有意加入更多的草书成分,在临摹时有时顺着笔意加以发挥,只要保持有机统一、协调即可。此即由临而创的方法之一。

图片▲六十年代临《西域汉简》

“大子夫人”简笔意飞动,形神兼得。用笔严谨而又变化丰富,墨色层次分明,尤其是最末四行,字形放大,进入高潮。

图片▲临《敦煌汉简》

综合以上数简,不禁想到胡小石在字形分析时所侧重的纵横之势:“言结体者,首辨纵横。纵势上耸,增字之长,横势旁鹜,增字之阔。此每与时代、地域或作家有关。”“大概言之,殷周迄秦纵势多,汉魏晋南北朝横势多。殷书甲骨刻文,殆纯取纵势。西周夷厉诸朝,如大克鼎、散氏盘,则用横势。齐楚诸器,则率取纵势。汉碑多横,《张迁》、《礼器》、《乙瑛》、《孔宙》、《夏承》、《华山》等皆然。《裴岑》、《景君》、《杨瑾》、《太室阴铭》之一节,则为纵势。吴《天发神谶》亦然。唐欧虞取纵势,褚薛取横势。柳取纵势,颜取横势。宋黄米取纵势,苏蔡襄取横势。此皆明白易见者。”虽说规律如此,但一定要因时而化,切忌固步自封。汉简极为独特,打破了绝对的纵横之分,忽纵忽横,变化不可端倪,最见奇趣,在章法经营上有诸多独到之处,但很容易被忽视。

图片▲59岁临《敦煌汉简》

有一件汉简,内容含有“子和少公”字样,随意截取而长短有别,共临写五件,每一遍都有不同的感觉,可谓神来之笔。可以说,汉简和胡小石最终实现相互促成。第一件款字有“此简书势亦出西汉”,有草、有篆,有些甚至近楚简的“排叠”之法,奇纵之变,不可端倪。任何时代重偏于“早期”的书风,一般会有意料之外的变化。第二件用笔更加粗犷迅猛,结字跳宕,彼此间相互冲突而又整饬协调,对比胡氏创作,可知其作实源于此一路。第三件作于61岁,功力纯熟之际,擒纵提按无不如意,速度慢一些近隶,速度快一些近草。汉简实则包罗万象,也是促进多体融合的最佳选择。第四件临写的时间早两年,用的是细笔画,《石门》、《大开通》一路,既有“刷”的痛快,又以篆意来统摄,给人以某种启示;米芾以“刷”写行书,胡小石以“刷”写篆书、写隶、写简,别有一番韵味,关键看如何借鉴,如何贯通。第五件临作款字发人深思:“笔直而无波磔,是西京隶法。”早期隶书,运笔皆为篆法。不仅想到,胡小石同样内容的汉简,能够写出五种不同的风格,固然是个人的发挥,但也有范本的功劳。同样内容的汉简,可能存在不同的作者。这不正是一种创造的契机吗?

图片▲左图,四十年代临《敦煌汉简》;右图,四十年代临《敦煌汉简》

“从恣蒙水诚”简与第五件笔意相似,但风格不同,字形夸张,如第二行“扬”字极为醒目,款字有“此汉人打油诗也”,可以看出胡小石在临摹时对于文本也是非常关注的,有多种角度,从而避免“抄帖”之举。此简曾反复临写。试想今日临帖者,很多对于碑帖内容几乎一无所知,大多是照葫芦画瓢而已。任凭临十遍二十遍,尚不知范本所述为何内容,故进展极慢,甚至停滞不前。

图片▲左图,61岁临《敦煌汉简》;右图,62岁临《敦煌汉简》

“为君子”和“辟柱模到忘相加”二简笔意比较温和,隶法流露较多。“为君子”简整体上略显迟滞,以隶法居多,最能体会的是款字,也是简书,比较少见,实际上是顺着临作笔意加以发挥。这就是典型的由临而创之尝试。“辟柱模到忘相加”简内容又是一首打油诗,款字记“大寒墨冻不黑”,大冷天也不废临池,足见勤奋。这类简书中的字,可与临汉碑中同字对比,比如第二行“兴”字,在《张迁碑》中也有,可以看出在严谨和轻松状态下的区别。类似的经验积累多了,必然有利于创作。

图片▲左图,73岁临《敦煌汉简》;右图,58岁临《敦煌汉简》

图片▲三十年代临《敦煌汉简》

“天汉三年”简临作风格俏皮活泼。此简中的走之底处理成为胡小石的习惯写法,常常是一个半包围甚至大包围的态势,天趣飞动。款字言:“简出汉武之世,诸简年代,盖无早于此者”,可谓鉴赏读临一体化,故能不拘成法,随心所欲。所谓“随心所欲”,本质就是“暗合古人”。

图片▲59岁临《敦煌汉简》

“文德酒”简临作气势开张。开篇“文”字处理,点画的写法在胡小石作品中多,提按、连带分明。重复字形的处理,相同笔画的变化,以及两行字形之间犬牙交错的关系,可堪回味。此作对胡小石的章法处理有非常大的影响。

图片▲57岁临《敦煌汉简》

在临汉简书中,有一类是少见的重笔。重笔易形成习气,粗重肥滞,满纸皆然,则恶俗不堪。胡小石的临摹可见“得意之笔”,虽重而不滞。写汉简的夸张之笔,求迅疾者多见,往往容易一掠而过,笔不入纸,易于漂浮。胡小石以碑派笔法融入其中,力送毫端。虽然重笔较多,然笔笔有变,无一重复。“降归义乌孙”、“王都尉章”、“久不相见”等诸简皆然,尤其是“王都尉章”最为夸张,既沉着又痛快,笔笔到位。往深层次来说,涉及到一个关键问题,就是“提按”,简单地说,就是“提得起、放得下”,如同人走路一样,脚要抬起来也要踩下去,否则无法前进。刘熙载强调:“凡书,要笔笔按,笔笔提”,笔笔提、笔笔按体现了书法动态和节奏感,没有了按和提,就如同撰文的平铺直叙,索然无味。刘熙载又说:“提者,按之谓也。按者,提之谓也。”提就是按,按就是提,按和提是同时进行的,并且要注意,“用笔重处,正须飞提,用笔轻处,正须实按,始能免坠、飘二病。”善按者笔画厚拙少灵动,善提者笔画轻灵或近于浮滑。提按相较而言,按难提更难。董其昌说:“作字须提得笔起,稍知书法者,皆知之。然往往手欲提,而转折顿挫辄自偃者,无擒纵故也。擒纵二字,是书家要诀。有擒纵,方有节制,有生杀,用笔乃醒;醒则骨节通灵,自无僵卧纸上之病。所谓落笔先提得起者,总不外凌空起步,意在笔先,一到着纸,便如兔起鹘落,令人不可思议。笔机到则笔势动、笔锋出,随倒随起,自无僵卧之病矣。用笔之法,太轻则浮,太重则踬。恰到好处直当得意。”提按看似简单,要想熟练掌握,运用自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须通过多种书体的大量临习来反复体验。

图片▲59岁临《敦煌汉简》

含“久不相见”字样的汉简临作有三件。第一件竖幅笔画轻重对比强烈,浓墨重彩,左右笔画穿插,这是临摹之初没法完全确定好的,“随机”之变正是汉简之妙,把握了这一点,可得神髓。胡小石深谙此道,如第一行右下的“下”字便非常明显。临作已然改变了原作样式,做到以不变以应万变,而万变不离其宗。后两件临作内容相同,一横一竖,竖幅多出若干字。两件临作若置于汉简中,几乎无法区分,可见胡小石临汉简之形神逼肖,充分入古,在古意和己意的关系上,拿捏到位。横幅从款字可知书于1946年,近花甲之年。末行“斗”字处理,既符合汉简笔意,又恰好补空,同时呈现“刷”字之美,不亦快哉!此作唯波磔出锋,略显生硬,“道、以、故”三字尤甚,理当避之。竖幅更精彩一些,笔意生猛老辣,粗犷豪放,不拘小节。汉简的捺画和横画的收笔常多见夸张,容易雷同,形成习气,胡小石变化高妙,如第一行末,亦是“道、以、故”三字收笔处理,各有不同,款字亦用简书,顺着临书笔意写下来,关键是后半句:“不知使道州、墨卿见之,更何如也?”再一次提到何绍基,外加上伊秉绶。感叹两位前辈没有眼福,见到如此丰富的汉简资料。胡小石曾在跋何绍基临《史晨碑》提及:“今日地不爱宝,五十年中,居延、敦煌木简出土相望,汉人真迹,宛如对面,使蝯叟生今世,其神化更何似也。”能够占有的新资料越多,创新的可能性就越大。

图片▲胡小石书屈原《离骚》、扬雄《甘泉赋》

有一件作品,某些书籍上作为汉简临作,核对内容会发现其实是创作,而且文字存在出入,前后颠倒,开篇乃书屈原《离骚》,中间夹杂了扬雄《甘泉赋》,而后又是《离骚》内容。目前所见最末四字,拥挤唐突。推测可能不是作品原貌,是否有重新拼接之可能?作为一代楚辞大家,胡小石书写此类内容颇为多见,绝不会出现词句颠倒这类低级错误。然此作就拟古笔意而言,确实可以做到以假乱真,令人惊叹其学汉简功夫之深邃,理解之全面。

图片▲59岁书屈原《天问》

近当代学简而能与隶书冶为一炉,隶法简意兼取而终能融会贯通,当推胡小石、来楚生二人。胡小石的北碑功夫深,所以笔意苍雄凝重,来是花鸟画大家,刻印极为率意,隶书随性自然。由此可见,同样的取法,最终各有所持。胡小石在隶书方面的创造性,从所创作的屈原《天问》内容竖幅可以充分领略,将篆意、隶法、简意、楷则冶为一炉,首行“衢”字间架取自汉简,但用笔为篆意,“安”字取汉简,有草意,第二行“何”字则是行草书的巧妙化用。但说实话,一直关注不够。将胡小石的临作和创作结合起来看,可以获取更多的灵感。

图片▲左图,四十年代临《敦煌汉简》;右图,四十年代书自作诗《不寐一首》

就胡小石而言,汉简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一是笔法,收笔的变化呈现多样性,简书本身有就很多,隶书的变化自然更多了,同时塑造了“刷”的特征,如自作诗《不寐一首》的末“声”字最为典型。二是在结字上,愈加多变,动静结合,动静相生、相宜。如第一行“成”字处理,就是直接搬过来,大胆而新颖。这样的临作,称得上入古出新。三是在整体趣味上,更加率意而多情趣,这也是避免李、曾的平正有余而灵动不足的根本原因所在。个人才情和偏好不谈,新资料的出现可以造福一个时代书家,然而对书家而言,一定要有敏锐的艺术直觉,加以深入。临池纯熟,方能化古为我,面目一新。徐悲鸿评曰:“小石才气洋溢,书旨微妙,自得流沙坠简,益清丽浑朴,便欲镕铸两汉晋魏,突过隋唐名家,时人或末之信也。书贵有真意,而宋人太乏工力,否则若朱晦翁、苏东坡,俱是不可一世才德,而未跻极诣,则此二者胥不可偏废也。”

图片▲临《敦煌汉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