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花鸟画中的平面构成

齐白石的花鸟画以趣胜。究其趣则是由诸多方面构成的。有题材和立意上童心未泯的表现，有造形上天真无邪的精心刻划和夸张变形，有笔墨上真率自然耐人品味的运用，有题款中对田园趣事眷恋之情的流露，也有构图上经常出人意表趣味盎然的处理。构图之趣来自他对传统写意花鸟画知白守黑、疏密聚散、穿插纵横等等布局规律的自由驾驭，再加上自己对生活现察的独特角度，以及将物象组织到画面时不同凡响的选择与配置。这是一般人都注意到的情况。我认为还有一种情况，尚未为人们所注意。齐白石构图之趣还在于他隐约悟到了一些更有趣味的构图原理，使得他的某些构图突然出现超前的现代感而令人赞叹不已。这些原理就是现代平面构成。具备这种原理的构图在他的创作中尚属少数，但却是这位大师在今天重新被请出来供人们研究的最有价值的遗产。也许还可以说，正是因为有这一部分遗产，才使得齐白石不至于被认为是已经过时的大师。

平面构成是六十年代西方发达国家广泛应用于各种设计领域的新学科，是现代设计的基础。通过充分运用点、线、面、体诸造形要素的组合原理，产生各种视觉效果，来培养设计者视觉方面的创造力以及造形观念与审美能力，以便进行平面设计。平面构成与现代美术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以后期印象派起始的现代美术，放弃了对自然的忠实再现，转为表现画家的主观感受。在许多流派中，自然的形象被抽象为某些基本要素，再重新按照各种不同的见解去组合成远离自然的新形象，美术于是逐渐演化为视觉艺术。现代设计的成长是现代美术促成的，反过来，现代设计的一些手法又刺激了新的现代美术流派的萌动。平面构成原理对纯绘画的画面构成就有很宝贵的借鉴意义。它迟至八十年代初才被我国引进作为美术院校里工艺美术设计专业的基础课程，从事纯绘画的人则接触尚少。

在齐白石的年代，当然更是匪夷所思。不过，平面构成的原理是从纯绘画总结演化而成的，智慧超凡的画家可以在实践中靠直觉悟到某些原理，齐白石花鸟画便体现着这种开悟。他的一些画中早就出现类似点、线、面、体的组合，大大超越了传统构图程式，不期然而然地隐合了平面构成的某些原理，因此产生了独特的视觉效果而趣味盎然。例如《八砚楼头久别人》这帧小品（图1），画的虽是芭蕉，但除了大叶尚保存着一点大写意的芭蕉的程式性形态外，小叶只画成一块接近不规则正方形的面。芭蕉干则几乎抽象为一竖一横的直线，并且将画面切割成三个长方形。这种直线切割在传统花鸟画中是绝对禁忌的。大叶所形成的大块面占据了画面的主要部分，成斜角摆置，打破了长方形框架的僵化。它与小叶的面破坏了三个长方形中的两个。剩下的一个长方形又因为竖线顶端略向右方偏斜，避免了几何形的机械性，使各个白色空间的形状富于自然变化而且悦目。款字与图章则凝聚成点与线的组织，进一步丰富了黑与白所分割的空间形态。画面通过这些点、线、面的有机组合，变得十分新鲜。它根本没有任何特殊的立意和高超的笔墨供人玩味，引人兴趣的只是画面构成。其中包含着分割、对比、均衡等原理。最终取悦于人的则是明快而多变化的视觉效果。有了它，就产生了浓厚的现代品味。我第一次看到齐白石这帧小品时，立刻被吸引和震撼，并且从它开始追踪发现这位天才的超前智慧。

图1

另一幅《荷花蜻蜓图》（图2）也是只有点线的构成趣味，不存在立意和笔墨造形的特殊价值。大写意莲蓬成了两个大点、工笔蜻蜓也是以一个点的造形因素在起作用。荷梗画成一直一斜的直线，款书由点连缀成另一条直线。直长线支撑着画面，确定了全画力强高扬舒展的格调。斜线打破了直线的单调，使画面增加运动感而引人注目。款书的直线显得粗短而较具重量，压在斜线的尾端助其稳定，使力量达到均衡。这三条线有比例、有分割、有平衡、有对比，符合构成原理，相当妥贴。款书的直线还和另一条看不见的平行直线相呼应而产生节奏美。这条看不见的平行线由莲蓬粗点造成。它们之间的间隔因观者产生一种心理张力而看上去存在互相吸引的紧张状态，因而可以感觉到一条看不见的线。而最有意思的是画在莲蓬之间的蜻蜓恰好差不多处在这条线上，它向下飞落的动势更加强这条线的存在感觉。同时，蜻蜓作为一个点，在接近下部一个莲蓬的点时，两点也因在视觉上有相互吸引的错觉而有彼此移动之感，这就增加了蜻蜓的飞动感。如将下面莲蓬遮住，飞动感便会减弱。这是平面构成原理的妙处。象这样新鲜巧妙而有趣的花鸟画构图，在画史上绝对是空前的。

图2

还有一幅《荷叶小鱼图》（图3）也是很有构成趣味的图例。荷叶画成圆形的两个面，荷梗画成两条线，小鱼则成点状，它们笔墨都较一般。小鱼排列成很有秩序和节奏美感的曲线，这虽有源于生活真实的自然情趣，但使人觉得新鲜的还是视觉上的律动。因为无论小鱼还是荷叶，都太过写意了，它们差不多已经成为符号。只有写实或比较具体的形象才足以使观者直接联想到生活经验而去欣赏画中的情趣。符号化的形象难于启动这种联想，所以这幅画是构成之趣多于生活情趣，最上面一条小鱼稍稍拉开距离，不但使曲线产生间歇顿挫的节奏变化，也连系了线和面的对比，使点线面有机地组成一个整体。画幅下部留着大块空白，让曲线的运动很有回旋余地。整幅画于是产生悠然飘忽的视觉动感，十分巧妙。

图3

螃蟹是齐白石常画的题材。用许多的螃蟹构成画面而不加配景，在画史上他是首创。一般用单一形象构图时，无非运用疏密聚散的原理就行了。但看齐白石的这类画，常可发现其间还“别有用心”。例如有一幅螃蟹（图4）作为相类似的形体的构图因素，被分别排成半圆形和弧形。于是产生这些螃蟹团团转的奇妙感觉、从而更能显示这种横行的小动物聚在一起时乱糟糟的特性和趣味。这是运用视觉艺术的平面构成原理来增强形象情趣的巧妙方法。由于螃蟹画得具体，笔墨又极精妙，观者往往立即被形象所吸引，所以它们给予观者的视觉冲击不如上述三例强。但如果只是按通常传统布局的疏密法来组织画面，很可能就产生不了生动活泼的最佳效果。齐白石有些别的螃蟹图就是如此。可见他只是不期然地接触到某些构成规律，还未能理性地发现总结它和自觉掌握运用它。我们当然也不该苛求他。上举这些作品都是三十年代创作的，平面构成的基本原理那时还处在演化阶段。如果中西文化的交流能开展得更早一些，也许齐白石这类隐合构成原理和趣味的画幅，会使西方画家大吃一惊，并且对他们的平面构成原理的总结不无裨益。与此相类似的例子还包括齐白石所喜欢画的众多虾图和雏鸡图，雏鸡图尤为有趣。有时只在竖长条幅的右下角画两个圆点状的小鸡，与左上角的款字图章形成的点遥相呼应，在留出的大量空间中产生张力，画得虽少却反倒更加引人注目。有的则把小鸡画成一群自由点状，散布在画面中，让它们按一定的秩序排列成有趣的群体，当中还在造形和方向上造成“近似”或“变异”，使视觉获得心下新鲜的趣味，这些都是平面构成的形式。

图4

可以想见，齐白石对平面构成原理的感知，只是出于直觉。从他37岁（1900年）时画的一幅《群鸡图》（图5），我们可以在他早期的创作中发现他对点、线、面、体的特殊知觉。当然，无论是早期或中、晚期的画中的点、线、面、体，都和平面构成中抽象的点、线、面、体不同，它们都还是具象的，是经过概括夸张变化了的形象，但这是抽象的基础，也是中国画将自然形象作“不似之似”的意象描绘时的一个界限，越过这一界限，中国画便蜕变为抽象艺术，成为另一个画种，那就不是我们所要讨论和研究的问题了。齐白石在这幅《群鸡图》中，形象趣味与构成趣味并存。由极简练的勾线而成的雏鸡形成白点，和黑色雏鸡所形成的黑点排列得颇费匠心。它们和同样极简练而且更朴拙有趣的勾线而成的母鸡所形成的白色块面，形成平和安详而稳定的节奏关系。公鸡则由黑色点、线、面组成的另一系统，它们在视觉上显得躁动不安与子母鸡的系统形成有趣的对照，这种视觉上的有趣效应，显然有效地加强了用写意变形的手法为鸡群传神的艺术效果，公鸡母鸡与雏鸡的生活习性确如画中所给人的感受。可以想见，如果子母鸡也象公鸡一样多费笔墨，便会削弱平和安详。

图5

然而，齐白石这种平面构成的直觉，又是建立在中国画本身的特殊性和某些前人的创造上的。我们应该看到，中国水墨写意画本身就存在平面构成的潜质，点、线、面的造形要素在这里比在西方以写实为传统的绘画里要突出得多。因为，首先，水墨写意画的技法与书法相结合，本来就是主要表现手段的线被更加强调，点也愈加发达。它们受到书法美学的影响，常常需要突出独立的审美价值而具有和表现自然物象不大相干的抽象性质。块面则因墨法的开拓日益重要，并且由于水晕墨章的抽象美感被人们所接受，使得墨色块面往往比线条更超脱出为形体塑造的功能之外，这样，点、线、面的独立性自然十分突出。其次，被文人画家推向极致的意象造形法，也使得中国画里的形象极易被提炼概括和变形为程式性或符号化而接近抽象的点、线、面。其三、中国画超时空的构图法又使这些点、线、面的构成相当自由。其四，不画背景，计白当黑的审美特殊性也为平面构成提供广阔的用武之地。其五，中国书法文字结体的笔划间架与篆刻线条的疏密斜正变化，也都蕴含平面构成原理。这些先天条件，在写意花鸟画中发育得最为充分，所以这个画种早就有人偶然运用和齐白石相似的构成技巧。南宋法常所画现存日本的《六柿图》（图6）和清代八大的《五鱼图》（图7）就是最显著的例子。前者只有几个水墨写意柿子的点的构成关系，尽管它被解释为是禅机的创造，有什么什么玄妙，但能作用于人的，突际上也只是视觉上的美感，其中的禅意是令人（我想也包括和尚们）难于领会的。当然，也有可能法常确实是从禅的观念出发进行艺术创新，有意简化物象，并可能由此开启了中国花鸟画由工笔走向写意的一扇大门，这是需要另文探讨的【注】。我们在这里只须注意写意花鸟画这种被千百年的中国人所接受和喜爱 的画种本身所具备的特点，它可以帮助我们研究齐白石平面构成意识的由来。在八大的鱼图中，同样具有构成的趣味。大小不同的极简括的形体在空白的画面上组成很有韵律和对比变化的构成关系，是不是鱼已无关紧要。这种构图处理，在法常和八大都不会是自觉的，都是凭一种直觉。齐白石早年学八大，自然也会不自觉地继承这种有趣的构图法，并且运用得更加广泛和成熟。加上他精于篆刻，只需发挥潜意识就能获得与众不同的类似平面构成的效果。

    图6

图7

这里，我们发现了写意花乌画在当代进一步发展的一条道路。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当代写意花鸟画的困境》载《江苏画刊》1991年10月）讨论到这个问题。我认为文人写意花鸟画这一形式在当今已陷入困境，今人无论在笔墨、造形、常规性构图、题材和立意哪一方面，都难于再超越前人所已取得的辉煌成就。但有一条出路可使今人摆脱困境，就是引进现代平面构成原理。发掘壮大中国画原本就存在的这种潜质，使写意花鸟画的装饰功能进一步发挥，以最具现代感的视觉魅力来满足现代观众的审美要求，不要再在构思立意和笔墨形象上去同前人作没有取胜希望的角逐。实际上当今已有少数画家敏感到这条出路，自觉地在借鉴平面构成，并已取得初步的进步和成果。这种时代性的变革，当然远远超过齐白石的直觉。我在那篇文章中即以齐白石作为运用平面构成原理的先驱榜样，由于篇幅所限，仅仅一笔带过未能展开论述，本文可以作为补充，供探索者们参考。今天重新认识齐白石的价值，对探索者们应该是有所鼓舞的。既然写意花鸟画本来就具备平面构成的先天条件，我们就更有信心去开拓它，使它从这个方面实现现代化，成为中国画发展史上的一座新的里程碑。

原载浙江美院（中国美院前身）1992年出版的《四大家研究》

【注】详见拙著《中西绘画比较》，河北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