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胜景 徽梦绩溪


晨光诗社:程仰之、叶圣陶、朱自清、胡冠英、曹珮声、汪静之(从左至右),1922年杭州
文 | 章铁民
感谢章锡其先生供稿
▾ 正文 ▾
静之是一个怪物。聪明的时候特别聪明,傻的时候特别傻。朋友们叫他诗人,有时故意把“诗”字读作上声,叫他“死人”。他那形相,你只要看见一次,永远不会忘掉的;一颗肥头,一张圆脸。短脖子。胖身躯,还有两条矮小的腿;走路的时候,头儿在前,脚儿在后;头儿竭力要向前跑,两条腿却赶不上,于是一摆一摆,活像一只鸭子。
汪静之,1922年杭州,浙江一师
他的眼睛特别奇怪,对于一个女人的美丑,或一首诗的好坏,只一眼就能判断,而且很准确。尤其是在女人面前,他的眼球非常活动,笑起来两边的眼角都有钩,年轻的女孩,准会被他钩出心儿来的。但在演讲或开会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呆呆地注视在一点上,一动也不动。在老朋友面前,倘若是谈女人谈恋爱,他的眼睛立刻变成羊眼。在酒席上,他的眼睛只钉着大块的肉。他的听觉,嗅觉,和味觉,都特别迟钝。他爱听繁音激楚的西乐,却不爱抑扬宛转的丝竹;他耐得浓香,却不知有清香;他需要比平常人多一倍的盐和糖,却不懂得茶和酒的滋味。然而他的触觉特别灵敏,一页信笺的好坏,他能用指尖评判;在海边拾贝时,只值得一摸的。他都拾了回来。他吃东西不问可口不可口,只问滋养不滋养。他相信牛肉是滋人养的,所以天天吃牛肉,决不肯吃一次鱼虾。他不吃螃蟹,因为螃蟹不滋养。你告诉他螃蟹如何有味,那简直是对牛弹琴,年年到了稻熟蟹肥的时候,他还是一味牛肉,然而从报屁股上看见西洋某明星的驻颜一代是吃橘子,经科学家发见橘子里有使人颜色不衰的一成分;他立刻使他的四岁的女孩,拿橘子当饭吃,以至于吃出胃病来。穿衣服倒不含糊,他的妻子儿女和小丫头,走出来都有飘飘欲仙的风致;但他自己却有点怪气,爱一带雪白的领结。并且无论冬夏,常常穿一双半破的白帆鞋。对于住房子,他是特别马虎的,只要房租便宜,什么空气,光线,大小和方向,他都不问。并且常当是许多人睡一房。许多人睡一床。许多年来,他不曾预备过一张给客人坐的椅子。但他的书籍和文稿却整理得井井有条。
汪静之,1952年上海复旦大学
生活逼他做一只骆驼,他却不断地做着蔷薇的梦。问他信什么教?是恋爱教;抱什么主义?是恋爱主义;喜欢什么文学?是恋爱文学。下面是他的信条:(1)重复的恋爱是有益的,合乎优生学的;
(2)恋爱是单纯的肉的关系;
(3)贞操是野蛮的;
(4)失恋是一件平常的事;
(5)恋爱的次数最多,是最大的幸福。
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去领略多次的恋爱,他觉得离幸福太远了,理想和事实是如此的不调和!所以他牢骚,他抑郁,他怨而且怒,他想用诗歌来发泄他的牢骚,他曾经写过震撼中国文坛的名句,但他依旧牢骚,依旧抑郁,依旧怨而且怒。自从他发现贫穷是牢骚的原因之后,他就一心想做富人,时时研究致富的方法。他知道诗是不能致富的,而且市价也低落,诗人只有饿死。每次拿起写诗的笔,饿死的恐怖便跟着来;他战慄了。所以他不再作诗,搁下写诗的笔,一搁十年。其实,所谓的饿死的恐怖,在他,也不过是一种幻景,和他的蔷薇的梦一样。他永远是面团团地,何曾有过“饿”的经验!然而饿死的恐怖像魔鬼一般地缠着他,使他只在开源节流上用功夫。他读了许多致富的书,谈起来源源本本。他也实行,他曾经记下上海北站,杭州和南京的香蕉最便宜,所以他在南京或杭州时,也非吃上海北站的香蕉不可。因为青岛的鸡比上海便宜,所以他在青岛的一年,天天吃鸡(自然也吃牛肉),并且决计离开青岛便不再吃鸡;他是这样的“节流”!当然,他也会积极地做过开源的工作。三年前,南京的地价飞涨,他立刻买了一张南京的地图,计算着“某处的地价,几年后,可以涨几倍”。夫妻通夜不睡觉,把全南京的地价,列了一个飞涨的预算表,可惜他自己却没有可以购半亩地的资本——他又曾花了许多功夫,列出一个十年养蜂的预算表,用几何级数算红利,用数学级算消耗,十年之后,大约本利有一百万元了。所以他拿出半生的积蓄,买了三百元的蜂种,夫妻俩苦心惨淡地饲养了半年,预算三五年后便可腰缠十万。但他离开南京时,把蜜蜂寄在木棲霞I山。被一位狡猾的教育家统统冒认了去,他只好一笑了之;他对于养蜂已经失掉兴味,却又醉心于计算养鸡和卖鸡蛋的利益。他时时在预算着一些有非常利益的事。他这种生活形态,几乎绵延了十年,我实在看他不过了,曾经写了一首打油诗讽刺他:他是一个小心的父亲,忠实的朋友,忠实的丈夫。书和女人之外,他没有别的嗜好。他怕鬼。但最怕的是微生虫;新买的书要用酒精消毒;邮差交来的信件也要用酒精消毒;学生的文卷也要在太阳光里晒过后批改,因为怕有肺病的细菌。一切的运动和游艺,他都不会。他只学会了半套八段锦和一套简单的拳术,叫做八仙,偶然用来打熬他的筋骨。但他身体很坚实,看去很年轻,已经三十来岁的人了,看去还不过二十岁左右。
汪静之,1983年杭州家中
他读诗的声调圆润而且嘹亮,能一气读百十首诗而不疲倦,谈女人是竟日竟夜不疲倦。他写《蕙的风》时,还不满二十岁,周作人称他为小象,并赞欢着说:“散在太空里的宇宙之爱的霞彩,被静之用捉蝴蝶的网兜住了多少!”我和他是同乡(原籍安徽绩溪),而且是六个学校的同事——暨南大学,建设大学,南京中学,汕头中学,青岛市中,和浦东中学。朋友们说我和他是穿一条裤子的。但我最恨文人相轻或互相标榜的习气;所以毫不客气地解剖了一个朋友——一个诗人。千百年后,有谁要做“汪静之研究”的话,我这篇文字应该是无价之宝了。民国二十三年十月十日在浦东
附件
《惠的风》(节选)
是哪里吹来
这蕙花的风——
温馨的蕙花的风?
蕙花深锁在园里,
伊满怀着幽怨。
伊底幽香潜出园外,
去招伊所爱的蝶儿。
雅洁的蝶儿,
薰在蕙风里:
他陶醉了;
想去寻着伊呢。
他怎寻得到被禁锢的伊呢?
他只迷在伊底风里,
隐忍着这悲惨而甜蜜的伤心,
醺醺地翩翩地飞着。
关于汪静之
汪静之(1902年7月20日—1996年10月10日),原名立安,字静之,号情芝、情痴。安徽绩溪人。1921年考入浙江省第一师范学校。1922年参与创办湖畔诗社。1926年任北伐军总政治部宣传科编纂。次年任《革命军报》特刊兼武汉国民政府劳工部《劳动月刊》编辑。1928年任中学国文教员。后任建设大学、安徽大学、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
抗战时期,任国民党中央军校广州分校国文教官。1947年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1952年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部编辑。后调入中国作家协会,曾任湖畔诗社社长。
其主要作品有《蕙的风》、《耶稣的吩咐》、《寂寞的国》、《爱国诗选》,著有《诗歌的原理》、《李杜研究》、《作家的条件》等教科书和著作。
关于章铁民
章铁民(1899--1958)安徽省绩溪县湖村人,字造汉,笔名古梦,现代著名作家翻译家,浙江省立九中肄业,1917年北大理预科,1918年北大数学系,1921年与章衣萍胡思永在北大成立读书社,1922年毕业,是北大音乐刊物的干事,1927年暨大任出版课主任兼中学部教员和南洋文化事业部助理,与章衣萍汪静之成立了秋野社.,暨南园刊主编,1936年青岛中学任教,抗战期间在黄埔军校执教.并一度主持黄埔军校独山分校工作,1947年一去海南,海南解放前夕因周作人发电报留下,任海南文史馆主任,1958年被枪杀,章铁民一生作品不多并多被焚毁,仅留下几部翻译作品,如少妇日记、饥饿等,他与鲁迅胡适甚交,鲁迅当年在暨大二次演讲是他牵头和记录的,他在胡适家借住了三年,当年柯庆施在北京得到了他的帮助,是胡适口中的百科全书,正因为如此,其所有信息被抹去,他是一百年前影响中国社会的三百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