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山小像》是现存有关八大山人(1626-1705)唯一的真实画像,自1955年在江西奉新县被发现后,便成为八大研究中最为重要的文献之一。在此之前,有关八大的生卒、经历、身世等都令很多学者无从下手,难以详考,《个山小像》出现之后,针对上述议题的研究则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个山小像》纵97公分,横60.5公分,纸本,构图没有任何衬景,以白描手法作成,画面上人物“相貌清矍,微须,著宽袍,带斗笠,登双脸布鞋,不作和尚、道士装束,有林下散人文士风度。”此外,画面四周留白处还有九段题跋,其中六段为八大山人亲笔所写,另外三段为其好友蔡受、饶宇朴、彭文亮所写。还有十四枚八大山人各个时期的钤印及其他印款共二十一枚。
《个山小像》的重要,“不在画像的本身,而在画上的九段题跋”。因此,释读《个山小像》上的九段题跋便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工作,也是普通读者了解八大山人大致生平活动的一个便捷途径。自其被发现以来,很多学者都对这一命题进行了探究,但系统性的阐释至今只有两位学者:一是王方宇先生,他于1989年1月在台湾《故宫文物》上发表《个山小像题跋》(参见《八大山人全集·第五卷》,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一文,对这幅传世之作进行了全面解读,指出了其意义与价值,为海内外学者进一步的研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二是萧鸿鸣先生,他在王方宇先生研究基础之上,凭借多年来搜集和发现的最新史料,于2010年在《八大山人在介冈》一书中对《个山小像》进行了更为详尽的阐释,提出了很多全新的观点;2015年,他又在《八大山人在奉新耕香院》一书中对《八大山人在介冈》中有关《个山小像》的解读再次做了补充。在目前可见的学术成果范围内,王、萧两位学者对《个山小像》的研究成果十分值得“八大谜”一读。
接着往下看 本文结合王、萧两位学者对《个山小像》的解读,对画中的九段题跋做一个简单梳理,以便读者能够更好地了解这幅传世名画的价值和意义。
这是《个山小像》的首跋,为八大亲题的第一跋,写于1674年。“个山小像”四字为篆书,且大于其它跋文,可知这四个字便是这幅画的名字。“甲寅蒲节后二日,遇老友黄安平,为余写此。时年四十有九。”二十六字为董其昌体行书,也是八大独具特色的书法。“甲寅蒲节”,即是康熙十三年(1674)端午节,联系后文“遇老友黄安平,为余写此。时年四十有九”则知这幅画作于康熙十三年(1674)五月初八,这一年八大刚好四十九岁。以此推算,八大生于明天启六年(1626),确凿无疑。 首跋中还有“遇老友黄安平,为余写此。”从字面来看,这一句指出了《个山小像》的作者是八大的一位友人黄安平,对此,王方宇先生并未提出异议,但萧鸿鸣先生认为,所谓的“黄安平”,不过是一种假托,该画真正的作者当是八大山人自己。也就是说,《个山小像》是一幅自画像。萧先生持此观点的理由大致是:其一,《个山小像》就其艺术水准而言,在明末清初的“写真画”中当属上品,因此黄安平也应该是一位“丹青妙手”,但萧氏“穷尽三十余年之戮力,遍寻地方史料、文献和画史类书、个人别集等……始终没有发现‘黄安平’的任何蛛丝马迹”;其二,历代写真画像,多有“为某某先生写图”、“某某写照”、“弟子某某敬写”款题等,也会有作者的印章,但这幅画上却没有这些信息;其三,萧氏发现,在黎元宽的《梦瀑庐序》中,有一位八大山人的同祖亲堂兄弟名为“朱安仁(统铊)”,从宗谱规制角度出发,他由此推测所谓的“黄安平”正是八大山人自己。 这一说法,是否准确可靠,仍旧需要更为严谨的考证与学术检验,读者不妨做一参考。
这是第二段跋语,仍为八大自己所写。该跋虽未署明确切的时间,但从“屈指丁甲八年”一语可知,“丁”即康熙六年(1667)丁未,这一年是奉新芦田耕香院历经十年建设最终落成之年,也是八大来到耕香院遁迹的第二年,“甲”则是康熙十三年(1674)甲寅,这中间相差正好八年,因此,这段跋语便是1674年所写。 这段跋语包含两部分内容,一是“个,个无多,独大,美事抛,名利唾,白刃颜庵,红尘粉丛,清胜辋川王,韵过鉴湖贺,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作簸,冬离寒夏离炎,大莫裁兮小莫破。”这是高安人刘恸城赠给八大的一首“一七体”赞诗。“个,个无多,独大,美事抛,名利唾”,大意言八大在一年前辞去介岗鹤林寺主持一职,来到奉新耕香院,抛名唾利,进入了真正的修行境地。“白刃颜庵”四字由八大的号“刃庵”组合而成,“红尘粉丛”出自《五灯会元·卷时就·径山宗杲禅师》:“红粉易成端正女,无钱难作好儿郎”,“辋川王”指王维,“鉴湖贺”指贺知章,“人在北斗藏身”语出《五灯会元·卷十五》:“问:如何是透法身句?师曰(云门文偃):北斗里藏身。问:古人道‘北斗里藏身’,意旨如何?师(雪窦重显)曰:千闻不如一见。”“手挽南箕作簸”一句出自《诗·大雅·大东》“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暗指刘恸城与八大情谊,虽身处各地,心却联系在一起。“冬离寒夏离炎,大莫裁兮小莫破”,前句出自禅门“冬离寒矣夏离炎”,后句出自《中庸》:“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 另一部分内容是:“此赞系高安刘恸城贻余者,容安老人复书于新吴之狮山。屈指丁甲八年耳,两公皆已去世,独余凉笠老僧逍遥林下,临流写照,为之忱然。个山之庵传綮,又识。”交代了这首赞诗的来历和流传情况,涉及到两个人,一是刘恸城,一是容安老人。刘恸城(约1606或1609-1674),字岳生,又名九嶷,江西高安金沙罗苑人,据萧鸿鸣的考证,他曾是江西宁藩王朱氏的宗亲,自然和八大有着密切的关系,“恸城”之名大约源自甲申国变以后。容安老人则有可能是清初临济宗僧人弘觉禅师道忞(1596-1674),广州潮阳人,曾在江西游迹多年,著有《弘觉忞禅师语录》二十卷、《弘觉忞禅师北游集》六卷等。
这一跋。王方宇先生将其作为第八跋,萧鸿鸣先生则将其作为第三跋。 该跋为八大的友人蔡受所写。蔡受,字采白,邑廪生,江西赣州宁都县人,据道光《宁都直隶州志》记载,他能作诗文,善于书画篆刻,还懂得兵法,康熙十七年(1678),曾受聘前往长沙亲王安藩大将军府中做过幕僚,后来因病辞职,卒于归乡途中,著有《鸥迹集》。康熙十五年(1676)中秋节,他与八大、叶徂徕三人聚会于耕香院,《鸥迹集》卷二十一中记有《雪师为徂徕叶子作扇画》一文,详细记述了他们三人的这次活动。 这段跋语并未写明具体的时间,萧鸿鸣根据《雪师徂徕叶子作扇画》以及与蔡受有关的其他文献综合考订,认为其作于“康熙十五年丙辰的八月十五日中秋至二十五日的这十天内”。 蔡受的跋,汪世清先生称之为“费解的奇文”,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起首第一个字 “
这一跋为八大友人饶宇朴所写,饶氏有一庄园名为菊庄,在江西进贤县介岗,八大出家后主持的“耕香院”也在介岗,且与菊庄毗邻。跋中“四世”二字为饶氏误写,后被八大圈去。王方宇先生将这一跋为第四跋,萧鸿鸣则列为第三跋,时间为康熙十六年(1677)。 如果说蔡受的跋用自创的符号来暗示八大的王孙身份,那么在饶宇朴的跋中则直接了当,说了大白话。“豫章王孙贞吉先生四世孙”,非常清楚地指明了八大的身份,同时还指出其于“戊子现比丘身”,即在顺治五年(1648)剃度为僧,“癸巳遂得得下法于吾耕庵老人”,即顺治十年(1653),在进贤灯社正式拜耕庵老人为师。 耕庵(1606-1672),法名弘敏,字颖学,江西宜丰人,1626年在奉新头陀山定慧寺出家,后在上饶博山能仁寺拜雪关道訚为师,得正果,成曹洞宗第三十七代宗师。这样看来,八大便为曹洞宗第三十八世禅僧。 饶宇朴的跋,“其实是关于八大最早的一篇传记”(朱良志),其中不仅交代了八大的世系、剃度、拜师的确切情况,还对他的禅宗造诣及书画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最后还说道:“丁巳秋,携小影重访菊庄,语予曰:‘兄此后直以贯休、齐巳目我矣!’”这句话翻译成白话就是:“康熙十六年(1677)年秋天,八大带着《个山小像》再次来到菊庄,对我说,以后请直接以贯休、齐巳这样的人看待我。”为何要这样说呢?饶宇朴似乎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于是大为感慨,不禁“咦……”了一声。 贯休、齐巳都是唐代有名的僧人,但却并不专注于禅林中的刻板修行,而是善于携诗画云游十方,八大此时对饶宇朴说出这样的话,意思再明确不过:从顺治五年(1648)剃度到如今(1677),已经快三十年过去了,他实在不愿意再停留在寺院里,而想携书画去云游天下。 这是八大首次向外界流露出自己萌生还俗之意,饶宇朴对此反应除了“咦”外,还表现出“予且喜”的姿态,他显然是支持八大的。
这一跋为八大友人彭文亮所写。乾隆《南昌府志》卷六十四中记载:“彭文亮,字白生,号见南,(奉新)从善乡人。为诸生有名。学使侯广成峒曾甚器之。甲申闻变,恸哭去诸生服,挈妻子归奉新山中。入国朝,学使檄赴试不出,友人迫之入闱,乃于卷面大书:吾将耕宽闲之野,钓寂寞之滨,何恋恋一衿为云云,投卷而出。学使重其义,不之罪。文亮自私筑室越王山下为人佣耕自给,间作小诗及书画,皆猷劲可爱,或求之勿应也。后十余年以旅死。”越王山距离八大所在的奉新芦田耕香院仅有二十余里,他们之间应该是常有往来的。 王方宇将其看作第四跋,萧鸿鸣则看作第五跋。 该跋是彭文亮为《个山小像》写的一首七言赞诗,未署具体时间,但从内容推测,应该是在饶朴宇跋之后。诗中“瀑泉”是饶跋中“吉贞先生”朱多炡的号,“九叶”指从宁献王朱权到八大山人正好九代,因此便有了“故侯”之说。可见,彭文亮此时是非常清楚八大家世的。诗的后两句则是对八大书画风格的褒奖,认为其散逸随性,非常潇洒,艺术逼格如此之高,还要戴个破斗笠死做死做的,完全没有必要。
这一跋为八大亲题。王方宇将其看作第五跋,萧鸿鸣将其看作第六跋。 “雪峰”指的是唐懿宗时期的僧人雪峰义存,“疑个布衲”则有讽刺之意,后面的“当生不生,是杀不杀。至今道绝韶阳,何异石头路滑”则出自马祖道一的偈语,或又指向六祖慧能,言禅宗难参,不易琢磨。“梢郎子”根据王方宇的考证,语出《五灯会元》报慈藏屿禅师答僧问:“这梢郎子未遇人在”,而沈桐屡则认为其意指“末代王孙”。“没邋遢”,或读“mei to sa”,意即“无劲,好无聊”。 这则跋语大约写于1677-1678年间,此时八大对佛教已经流露出了“不热心”的心态,并感慨自己是个末代王孙,不能遇到相知的人,日子了然无趣。看来,他还俗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了。
这一跋为八大亲题。王方宇将其看作第六跋,萧鸿鸣将其看作第七跋。 该跋中“罗汉到底”一句,王方宇先生曾将其断为“罗汉道:底?”认为“罗汉”即饶宇朴,“底”即“什么”、“怎样”之意,萧鸿鸣先生则认为这是八大对《五灯会元》卷十九中“曰:‘明日大悲院里有斋,又作么生?’师曰:‘雪峰到底’”一语的套用。但不论如何,在这一跋中,八大再次流露出他对佛教禅宗的厌弃和不满,他本来追随耕庵学的是曹洞宗,但又学了临济宗,且两种禅法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后一个也学不好,以致于“羸羸然若丧家之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完全晕了。因此王方宇先生说:“这段题识,表现他对佛门的态度冷漠,已经非常清楚。”
这一跋还是八大亲题。时间为1678年,王方宇将其看作第七跋,萧鸿鸣将其看作第八跋。 自从在第四跋中向饶宇朴透露自己“想携书画去云游天下”的想法后,在第六、七、八中,八大一直在不断地为自己的这一行为寻找理由,且逐层递进,思想上经历了激烈的挣扎。 “没毛驴”,是禅宗中骂人的话,语见《五灯会元》卷八:“师经行次,众僧随从,乃谓众曰:‘古人有甚么言句,大家商量。’时有从漪上座出众拟问次,师曰:‘这没毛驴’。漪涣然醒悟。”全跋直译过来就是:“自己当初剃度当和尚,就像手足无措的小兔子一样,根本没什么主见,无非是觉得世上众生可悲,不知何去何从。可是现在,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高高兴兴地要告别那些葛藤露步,去走我自己的路了。哼!”最后一个“咄”字,非常近似于一种心理释放,大概到了这个时候,八大“携书画去云游天下”之心“已决”,十头驴子再也拉不回来了。
在戊午(1678)中秋题完第八段跋语两天后(即1678年8月18日),八大又在《个山小像》上写了一段跋,即第九段也是最后一段跋。王、萧二学者对此跋没有争议,均认为它是最后一跋。 “黄檗”指的是临济宗的开宗高僧黄檗希运(765-850),“云居”则指曹洞宗江西云居山的道膺禅师(848-902),“李公天上石麒麟”一句根据王方宇援引的资料认为可能是老子李耳或宋僧道济等,萧鸿鸣则在《云居山志》卷五中找到了一则典故:“一日,佛印禅师令李石麟写照作笑容,自为赞曰:‘李公天上石麒麟,传得云居道者真。不为拈花明大事,等闲开口笑何人。泥牛漫向风前嗅,枯木无端雪里春。对西安堂堂俱不识,太平时代自由身。”萧氏认为八大肯定熟悉这则故事,因而将其与“黄檗”、“云居”置为一处,再来一句“何曾邈得到你”,意思就是说:这些人,道行厉害,修行圆满,我一个也比不过,“这是八大山人对自己三十多年在佛门一事无成的感叹”。与其如此,还不如戴上一定破斗笠,将和尚的面目遮盖起来,彻底脱离佛门拉倒。 该跋中值得注意还有“掣颠”这枚钤印以及跋文中的“嗔喜”。“掣颠”最早出现在先一年(1677)所作的《梅花册》中,此时八大已经流露出强烈的还俗之意,性情也有所变化,那么“掣颠”极有可能是他对自己内心这种强烈意念的告诫和驱赶,也就是说,这时候他的内心非常痛苦,时而想还俗,时而又想继续做和尚,两种情绪相互交织厮杀,到了第二年,精神上已有了“嗔喜”之状,距离“疯癫”似乎只剩最后一步。 无论如何,1678年都是八大作为空门僧人最后的日子。不久,我们将会看到他“托故病癫、焚浮屠服、还俗娶妻”等一系列惊世骇俗的举动,然而,正是这些,成就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八大。(完) 说了这么多 现在应该对八大山人和《个山小像》 有点了解了吧 那么,想不想去看看这幅画呢? 正巧 位于南昌青云谱的八大山人纪念馆 这几天正在展出八大的作品 这是【2015艺术南昌】的外围展 一共有二十几件八大真迹 等着你去鉴赏 其中就有《个山小像》 这可是自1986年后的首次展出 机会难得 一定要去看看 地点:八大山人纪念馆(青云谱路259号) 时间:12月18-12月21日 千万不要错过 错过 可能又要等三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