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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梅就像一件兵器,一柄关羽关老爷手中的那种极为华丽锋利无比的大刀,这是她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
结婚多少年以后,丈夫会用这样糟糕的话来形容妻子?
《过把瘾就死》告诉我们,时间不长,就领结婚证的当天。
纵使前番已经闹得鸡飞狗跳,两人携手撕破的情天女娲都补不了,他们却至始至终不曾爱上过另外一个人。
我很多年没有想起《过把瘾》了,直到有一次和朋友聊天,她正翻来覆去解释自己,突然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就是杜梅。”真是太暴露年纪的一个形容,我狂笑了一下,最后表示我懂。
因为这种艺术效果不亚于说“我就是林黛玉”、“我就是潘金莲”,虚拟人物的名字涵盖了一个类别的性格与命运,这是文学的幸运,也是我等平庸的小说写作者很难企及的“影响效应”。
况且……那还真是些让人一言难尽的女孩子,除了她们的名字得以自我命名,难有更恰如其分的表达。
一九九四年的国产电视连续剧《过把瘾》,实际上是揉杂了王朔的两个短篇小说《过把瘾就死》和《永失我爱》。前者说的是小护士杜梅嫁给了文化馆工作的方言,两人之间激烈又烦恼的婚姻生活;后者说的是工地小司机何雷正在准备与女朋友石静结婚,突然得了一种叫做“肌无力”的罕见病,而后他想尽办法支开未婚妻,希望能孤独死去,但最后还是让爱人知道了,含泪见上了最后一面。
电视剧中把这病让方言得了,最后的故事都以男主人公的死亡告终,特别纯情、特别至死不渝。纵使前番已经闹得鸡飞狗跳,两人携手撕破的情天女娲都补不了,他们却至始至终不曾爱上过另外一个人。
这是王朔的浪漫,毛骨悚然般的黏糊,嘴上不承认,心里轴到什么程度呢,能让外人不禁觉得这俩人都爱成这样了还要分手,转头和谁在一起都是存心祸害别人。他们自己也憋着劲地祸害自己,祸害对方,特别诚挚。
除了爱,他们几乎无所事事,也胸无大志。做着非常普通甚至仰赖运气的工作,他们讥讽“热爱生活”与“前途无量”,在爱情里也没出现伦理上的“父母”形象出面干预。总之,这种“烦恼人生”、“烦恼爱情”,再烦恼是恋人之间的,是小世界里的天翻地覆。不知为何,时隔二十多年反而让人挺羡慕。
类似的细节王朔写过不止一次,譬如从民政局出来,女孩子劈头盖脸就问,“你后悔了吧,就知道你后悔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是不是觉得没意思了?”她的刀锋亮晶晶,华丽锋利无比。世间难解之谜——“杜梅突然不高兴了”,即刻起就成为了日常操课,更可怕的是来日方长。
我对电视剧《过把瘾》印象模糊,只记得婚后方言和杜梅一直都在吵架,吵架的问题基本萦绕着“你爱不爱我”、“你心里是不是只有我”……有一集杜梅把方言绑在床上,拿着菜刀问他爱不爱她,突然间医院里来人叫她回去给病人打针,她就先走开了,留下了木乃伊一样被缚的丈夫。方言特别绝望,跳窗而逃,受了点伤,两人就离婚了。
再读小说的时候就会觉得很有趣,看方言在开篇时的小自信和小雀跃,像目睹盐水一点一滴注入他的脑子里:“她向我提出结婚申请时……当时我还很年轻,不想太卑鄙,于是答应了她。我蛮可以给她讲一番道理的:一个人在餐馆里夸赞一道菜可口并不是说他想留下来当厨师。”
可这餐馆就是婚姻,方言还是决定留下来当厨师,每天都差点被这可口的菜噎死。于是他想起那日的夸赞,想起第一次来这餐馆,想起可口在哪儿,又为什么会被噎……前因后果,一片模糊,深深感觉自己中了邪。
在爱情的开场,“方言”们特别自信地站在智商高地上,认为突然陷入情网是丢人的,所以死也不能承认。对于搞不定的女人心,则立即“为自己道德上的进化感到高兴”。直到被爱噎得快死了,才反思自己可能中了邪。
李宗盛有首歌叫《鬼迷心窍》,广义上属于同一种自负,潜藏着一种“被害”的小震惊。我很喜欢这首歌,直到有一天想起来,到底谁是鬼呢。看大叔一年又一年在演唱会上哽咽着“致敬”林忆莲,我已经不止一次听见身边的陌生人在问,林忆莲是不是已经往生了。
仿佛get到了一种直男的话术,那些叫做“我真希望自己知道怎么跟你一刀两断”的爱情故事,说的其实都是“我爱你”。尽管“方言”们永远不这么说话,譬如关于“结婚”,他们宁愿吵架也要说,“从此就不算通奸了吧。”
如果说琼瑶阿姨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陆提供了“爱的教育”启蒙,那《过把瘾》可说是国产爱情完成自觉的小高峰。王朔的小说特别喜欢用长句,他的句子里充满了溢出的信息,几乎是不太通顺的:
“我的信心你及其同伙的医德还有咱们的新斯的明等等可以使我苟延残喘若干年或者更理想地活耗一辈子”、“温情脉脉的摩挲和叹息般的近乎自我遐想自我憧憬的祈使句式使人完全忽略了并不以为这是一个要挟”,其实建构的是一种无主牢骚,也可以说是向命运发难,但这种发难并不坚决、也不嘹亮,甚至说不清楚到底针对什么,总之有点碎碎念。
话是凶狠的,但声音很轻,近乎呢喃,弹幕一样,速度还很快。不像琼瑶小说里的痴男怨女,经常是近乎嘶吼的表达爱意,可惜嘶吼的内容都很简单、很轻盈,小题大做一样。
“杜梅”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在往死里渴望爱的同时,她转头就会讨饶,会很认真地说:“以后咱们别闹了,好好过日子。下回我不跑了。”这又很可爱,让人心软,信以为真。
方言有一点自恋又容易自暴自弃,辞职后说“我什么都不会”时,杜梅会说“我又不是嫁给洛克菲勒”;方言说“我什么也做不了时”,杜梅会说“你可以做我的丈夫”。她的爱的确提着刀,可她又是护士,她精心为你割开的口子,只有她缝得上。
方言喜欢她这样,又恨她这样。“每次大闹以后都是加倍地温存和柔情似水,如同大灾之后必要开仓放粮。”但他实在喜欢“开仓放粮”,就只能“说过的肉麻话比历史上任何一个著名的佞臣一生说得都多”,年深日久,还沾沾自喜“吃惊地发现,一旦需要,我胁肩谄笑的本领不比任何人差。”这种极端的矛盾,参杂着爱的悲喜忧愤,居然使人感觉真切又酸楚,使人相信“这就是爱”,恒久忍耐又有恩赐,“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永失我爱》、《过把瘾就死》,写的其实是一种差不多的男人,和一种差不多的女人,都有一种拧成一股绳往棉花里撞去的壮烈,边瞎扯淡、边感人肺腑,边嘤嘤向着人生黑洞里绝望、边又抬头就看得到“成千上万、随处可遇的开朗的女孩子”,心里有点甜。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方言”就是“何雷”,而“杜梅”就是“石静”、“吴迪”、“胡亦”……这些女孩子都清一色的热情、开朗、一根筋、还不怕死,她们就是王朔笔下的“赤名莉香”。作者也许真的不烦这种黏糊、倒贴,还特别喜欢这种热闹、自毁与壮烈。
更有趣的是,那时的爱情好像没有非要通过一个故事成为一种观点,王朔写的爱情故事经常连半个道理也没讲清楚就结束了。他也不歌颂牺牲,他只为牺牲抽根烟,为逝去的爱得了肝炎还狂喝酒,小孩子一样。换句话说,他们都是“杜梅”。
王朔写的“我真希望自己知道怎么跟你一刀两断”的爱情故事系列,《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最煽情。浪子张明和大学生吴迪恋爱,两人好时还录了一盘疯疯癫癫的磁带,张明说:“现在由著名的吴迪小姐为大家演唱,吴小姐是从埃塞俄比亚回国,她在非洲很受人民爱戴……”特别爱情、特别贫。
但后来吴迪因为他而自杀,“手腕上的口子翻得跟小孩嘴唇一样”,片警说,“她开着录音机,录音带上有人说话,这是障眼法,她考虑得还挺周全。”
张明要回了这盘带子,愣愣地听,醉得像个傻子一样,完全忘记了“自认是个超脱的人……养成了见怪不怪、处变不惊的沉着性格,因而屡屡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同期下水的朋友们已先后纷纷落网,我却始终逍遥法外……”
情网恢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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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不讨喜,人却挺好的。对时尚一窍不通,跟高跟鞋也装不了熟。对“鞋”第一次有了感动,是《岁月神偷》里说“鞋字半边難,亦有半边佳。一步难,一步佳。难一步,佳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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